我轻柔地说：“妈妈，我们出去吧。”

母亲在黑暗中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发出声音。我牵着她，摸黑走到被魈王爷打碎的天花板下面。

我集中注意力，盯着那块原本不属于这里的石头。它慢慢移动了，我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母亲的手倏尔缩紧，石头登时飞起，滚落到几米开外的草丛里。

一束日光从天而降。“你学会了，”母亲的笑容毫无血色：“多加练习，你比我聪明。”

这时候我才看清，她的脸干瘪下陷，一头长发全白了，仿佛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与短短几天之前判若两人。

我惊呼：“你怎么了？”

地面晃得愈来愈明显，石砖之间发出骇人的“咔咔”声。我刚要继续发问，只听许绍的喊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陈若离，你在哪！”

母亲使出浑身力气，一把举起我，我翻身跳到地面：“许绍！许绍！”

鞒将军驾着马，风驰电掣地急停在我面前，坐在后面的许绍死死抓住缰绳才没滚落下来。将军几步跑到我跟前，整个人俯在地上向母亲伸出手，他带着哭腔：“玉兰，快上来！”

说话之间，天上乌云翻滚，闷雷不断，有的石砖开始断裂。许绍刚跳下来，鞒将军的马疯了一般脱缰而去。

我蹲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探着，急切地冲母亲叫道：“快上来啊！”

母亲伫立在光柱中，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她看了一眼鞒将军，颊上飞过一丝红霞。她带着前所未有过的从容，大声宣布道：“若离，让许绍过来。”

许绍闻言也跪到洞口，三只手齐齐伸向母亲。“玉阿姨……”他看到母亲的脸，话音倏尔断线。

母亲抓住他，用力放在我的手心里，攥了又攥，确保我们之间再无间隙。

她说：“去未来世界需要很多体力。妈妈在‘场’中活了太多年，没力气了。不过没关系，妈妈送你一个礼物。”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我不要！”

她微微一笑，冲我眨眨眼。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一滴一滴狠狠砸在她脸上。她不再说话，只是嘴里低低地哼唱着熟悉的旋律。

是岛雅从鸣哀塔回来一直在唱的歌。

母亲越唱越快，音符变为绵长的咒语。它们像密集的鼓点，又像滂沱的雨滴，抑或我的眼泪。

胸口的琉璃隐隐发烫，我头痛欲裂。侧脸看去，身旁的鞒将军和许绍也蹙着眉，正在与我忍受相同的痛苦。

我抬起头，雨点打在脸上弄的人酥酥痒痒的。原来真的下雨了。母亲的声音忽远忽近，我淋着雨，渐渐感到紧箍在头上的无形枷锁松开了，世界一片清明。

浓到化不开的乌云边缘居然有了一圈缝隙，太阳在里面奋力挣扎，像是新鲜的橙汁，妖娆地散发诱人的香气。

水汽蒸腾而上，霞光戴着厚重的黑色斗笠，在氤氲的空气里显得那样不真实。

如果缩哥还在，我想告诉他，你说的没错，世界末日果真如此。

既然时光可以流转，那么……我还有机会救他吗？

“妈妈，请让我回到……回到来俞元的前一天！”

母亲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唱词的速度快到糊成一片。她的眼睛朝着鞒将军的方向，又似乎没有看他。鞒将军第一次露出少年情窦初开的笑容，脸上的模糊的刺青层层剥落，似乎开始变得清晰。

震耳欲聋的雷在头顶炸响，轰隆隆地有什么东西在迫近。那声音不来自于雷，而是深深的地下。周围的石板碎裂成小块，有的地方突然下陷成一个深井。妈妈的手覆在我和许绍的手上，似乎无声地安慰道，没事，一切有妈妈在。

我紧紧握住许绍，直到一面比城墙还高的水墙与远处的山剥离，朝石板巷的方向缓兵行进。我终于见到这孙子口中的末世了。我与许绍对视，在他的瞳孔中看到几个蚂蚁一般的士兵细若蚊蝇地尖叫奔跑，转瞬间被史诗般的水墙吸收进去。

那水清澈无比又深不见底。太多没有灵魂的肉体让它变得无情又邪恶。

忽然，巷尾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背对着水墙，远远的注视我们。

是父亲。

他穿着一身戎装，显得格格不入又滑稽透顶，朝我们走了几步便停下脚步。不知道是不是铠甲太过沉重的原因，他撑着双膝喘气，背脊剧烈地起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笑了一下。

他被大水瞬间吞没。

许绍口中的惊涛骇浪并不准确，因为这水没有丝毫波澜。它只是像一尊盛满清水的巨大玻璃缸，完成任务一般无声地行进。

许绍曾经的话冲上脑海，我大喊许绍的名字，他默契地伸出另一只手，我们一左一右，牢牢抓住母亲的臂膀。

即使她不想，我也要硬带她走。

我最后看了母亲一眼，她也冲我笑了。

“去吧。”她说。

水墙悄无声息地直奔面门，我眼睁睁地看见母亲的身躯在我和许绍僵硬的手指中慢慢消散。指缝间，留下她衣袖上的一块带血的丝绸。

整个世界白茫茫，只剩下我和许绍，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跪在一片虚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