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毓从她手里取过瓷瓶,轻轻嗅了嗅,笑道:“我娘的坚甲方子出自《与古斋琴谱》,有生姜、白芨。你这方子却与我娘的不同,不只有白芨,还多了鱼肚、天门冬、桑白皮,又加了极微的巴豆……是为了熬汁的时候不粘锅么?”
念娣参照二娘浸渍熬煮丝弦的胶汁方子,改良坚护指甲之方,经反复熬制,又在自己的指甲上试了又试,这才给国毓用。她知国毓自幼随章老先生望闻问切,精通药性,配药麻翻了将军虫却不伤及性命,连章老先生都叹之不及。可是她没想到国毓仅凭嗅了几下,便像看到药方一样。念娣不禁佩服,笑道:“倒是什么事都瞒不了你!”此言一出,登时面红过耳。这岂不是承认了自己的心思?
“……”她张口结舌,越发有些慌乱。
国毓却不再与之争讲,只听他学着念娣的口吻,笑道:“姐对你好,对招娣好!对爹娘好,对爷爷奶奶也好!姐对全家都好!我知道!”念娣听了,一张俏脸涨得红如玫瑰,再也说不出话来。
念娣虽是对门邻居家的,但性子温婉。招娣与国毓常有吵闹,国毓与她却是心意相合。国毓知她常说反话,念娣也知国毓不想为难自己,心头均是不由得平添许多温馨之意。
她不敢看国毓,暗中强自镇定,低头抚弄琴弦。一直知“月出琴”与“惊山琴”一大一小,似为一对“龙凤琴”。丁家把“月出琴”送给念娣,“惊山琴”她却第一次上手细观。
“惊山”为仲尼式,是一张清雅通脱的南宋古琴。桐木斫,色微黄而质松古。原髹黑漆,后以栗壳色漆与朱漆修补。鹿角灰胎较薄,下有八宝灰修补。琴面大小蛇腹断间以牛毛断与小冰裂断,琴底的断纹呈不规则状。钧瓷琴徽。木轸,玉足,红木岳山。琴首正面镶嵌山形玉雕饰,雕工细腻入微,青玉缕缕传神。尾部冠角龙龈,较为齐平。虾子青绝纤尘,髹黑隐朱红意,琴身轻轻抚过,青墨混然一体。龙池上方刻楷书“惊山”二字,两旁刻行书铭文“入中和门,奏雷霆音,移闲情手,书天下心。”池下近足处刻外圆内方印,双钩篆文“鹤鸣龙吟”四字。
念娣运指,试了往来飞吟,只觉双琴各有绝妙。“月出琴”音圆润松透,“惊山琴”则音韵雄阔,更为清亮,且朴厚幽远。
国毓见了,突然灵机一动,大喜道:“你帮我弹左手,我便不痛啦!”
他拉着念娣坐下,把自己的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国毓忘了此地非自家的琴凳,身下凸起的礁石仅容一人许。他半个身子挪空,人差点儿栽倒。念娣赶紧扶住。她让国毓抱琴站起,铺了琴囊坐下,国毓把琴横于二人之膝。念娣担心他再次跌落,只怕琴也跟着遭殃,悄悄伸出右手,从身后掐指去拉国毓的衣服。指尖试了试力道,终究觉得不甚稳妥,只好用手轻轻勾住国毓的腰身。
国毓右手轮指七弦,由近及远。之后,起指扶弦,等她准备好。念娣见了指停弦序,轻轻一笑,左手伸出,玉指扶徽。
轮音初停,国毓与念娣四目相注,轻轻示意,同时奏响了第一个音。开始,二人还有许多顾忌,总想着互相迁就。第一、二小节之后,就已经能气定神闲地随心所欲了。
“我不说,你便知是《酒狂》……”国毓看着念娣左手,大喜过望,笑道:“我喜欢此曲,原来你悄悄地练了!”念娣看着他的右手,轻轻地笑,却不答话。二人一只左手,一只右手,有时相互呼应,有时相互追逐。国毓指间勾剔,随曲进入高潮,念娣竟然能收放自如,任意快慢。
“这手在中间实在碍事,真恨不能砍了去!”国毓兴起。他也学着念娣的样子,身子微侧,把手放在身后揽在她的腰间。念娣只觉身子一颤,心中骤然一乱,一连串“长锁”袭来,指间应和立生错乱。她不敢乱动,强摄心神,任国毓指下驰骋,音乐流动如注,念娣不疾不徐的润色填补。国毓见不仅难不到她,反而受念娣启发,即时随心所欲地改变节奏,重新拆解组合往复。念娣用尽平生所学,好像与他心灵相通,也能任意加减,收放自如。
毫无准备的一曲《酒狂》,本是没有太高的期望,让国毓和念娣对合琴有了许多意外和惊喜。
曲毕,国毓也不说话,轻轻一笑,又是轮指七弦。见他扶弦之序,念娣的心突然狂跳,却已无法推琴走开。
听琴声有异,章禹莲凝神细辨。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抱着女儿走了过去。《酒狂》之后,轮指音落,再起是汉代古琴名曲《凤求凰》。丁永一与丁周氏也来到两个孩子的身后。
只见国毓与念娣双手来往,一左一右,相附之势,若两凤同翔,如双鸾对舞。几个人不禁愕然。一般初学者,勾剔抹挑,吟猱绰注,双手相和,亦是左支右绌。七弦古琴之“和”,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而和至矣。
章禹莲与丁永一均知,《凤求凰》虽是小曲,却并不好弹。此曲情深意长,弹奏既要热烈又要深情缠绵,情浅则闷,情过易俗。情之深浅,全在入指轻重与吟猱之间。
国毓念娣一人一手,双人联奏。只见一个不挑不浮,不急不躁,一个指下心间,舒缓自如。国毓轻吟诵琴歌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念娣思潮起伏,心间已乱如万缕柔丝,面色灿若红霞。章禹莲教琴传曲,必先讲曲意。司马相如奠基汉赋,他的词稍显晦涩,章禹莲选元代王实甫在《西厢记》中的琴歌。国毓念娣都用同一谱子,念娣脑中回荡着婉约的唱词,“他曲未终,我意已通……”只觉得一片旖旎风光,好似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自己和国毓。她心神激荡之际,微笑着浮想联翩,每一走手竟是绵密至极,配合得丝丝入扣。
丁周氏见孙儿与念娣一人一只手放在身后,双手交叉,揽着对方的腰身。站在两个孩子的身后,虽不见表情,但仅琴音情趣背影身姿,已足见亲昵。她神情若有所思。
这时,招娣突然爬上礁石。
一曲又毕,国毓铮铮轮指,既是曲间的分隔,亦似提醒念娣做好准备。见念娣眼波流动,晕红娇艳的俏脸,他轻轻一笑,心中更是欢喜。念娣亦是回以嫣然一笑。从曲中回过神儿来,猛地发现前方似乎有人。
二人蓦然抬头,见招娣就在眼前。念娣单手一抚,琴音立停。
招娣混身湿漉漉,打绺的头发黏在前额上。她不喜音乐韵律,也听不出妙处,见二人亲昵之态,一时愣在那里。念娣赶紧扶琴起身。国毓这才发现,身后还站着几个人。
丁周氏上前把招娣揽在怀里,安慰道:“国毓和你姐琴弹得好,可是咱们小孙媳妇小刀小剑使得好!”她暗自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又招呼着,“你俩也快过来吃些东西!”
招娣刚才在海边,帮姜顺子等台东镇的孩子,将斐迭里大街的孩子们打得四散而逃。她洋洋得意地跑回来,是想找国毓炫耀一番。招娣耍得又累又饿,见了小食茶果,馋涎欲垂,可是再见旁边摆着纸笔的小案,心中立刻后悔极了。
“本是有意躲过去,哪想回来得还是太早。”招娣被奶奶扯住小手,不情愿地小声嘟囔道:“简直是羊入虎口,还是自己送上门的,这回想逃也逃不掉了。”
丁永一坐下,执笔。他看着众人想了想,道:“‘家和人宁’是丁家祖训。”丁永一在纸上写下“家”字,继续说道:“今年咱们便以‘家’为题。”
丁永一轻声吟诵,“点撇横捺正十划。”
招娣与国毓跪在最前面,她拼命往后躲,伺机要逃。丁周氏见了,心中暗笑,伸手把她拉住。招娣一脸悲惨地呻吟道:“奶奶,您就饶了招娣吧!去年逃了,小食儿有奶奶和娘给留着。可招娣若是不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吃……”她索性举手扑倒在地,彻彻底底地投降了。
“国毓,你先来!”丁永一道。
国毓盯着八宝酥、酸枣糕等小食儿,早悄悄地吞了许多口水,随口道:“孙儿以‘国’为对!家为小国,国乃大家。孙儿对‘秦砖汉瓦美华夏’!”
丁永一想了想,拈须微笑道:“以‘秦砖汉瓦’对‘点撇横捺’,不甚工整!”
丁国毓若是早知奶奶和娘带了这许多精致,只怕刚才也无心操缦弹琴。以“国”为对没过,便不能再用。小国毓不及细想,飞快再对,道:“孙儿改啦!这次以‘琴’为对!自古‘士必操琴’‘士无故不撤琴瑟’,读书人不管会不会弹琴,大多都在自家书房悬琴一张。孙儿便对……‘勾剔抹挑练琴娃’!”丁国毓生怕爷爷再挑,耽误了口舌之欲,索性一连气多对上几对。眼下只盼过关,哪还顾得了工整?只听他急火火地又道:“擘托打摘弦生花,吟猱撞唤急怒发,甜香酥脆一把抓……”还未说完,已经伸手抓了一把。国毓坐姿蔚然大气,吃相却狼吞虎咽,显得有趣又古怪。看着孙儿贪馋的样子,丁永一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倒也挑不出大错。
“打小便猫儿一样贪馋,真不知何时能改了!”章禹莲也笑,连劝莫要噎着。她轻声道:“念娣,你来!”
“是,二娘!”念娣经坐欠身。她想了想,道:“三爹不在家,奶奶总是留了三爹的碗筷。家人在外,奶奶因放心不下而想念,是母亲对儿子之爱。小郡主衣裳虽小,但绣工精湛。从襟领至袖口,图案层次分明、绣面平顺,颜色渐变如生。针法切接滚旋,飞针绣、花蕊绣、回针绣、卷针玫瑰绣,平针、滚针、齐针、晕针、乱针,辅留水路,灵活多变,真可谓‘妙手夺天工,奇绣巧入神’!二娘穿针引线于经纬之间,以针代笔,以线为墨,一针一线尽显母亲对女儿之爱。念娣便以‘织’为对,”她向爷爷施了一礼,缓缓道:“飞花回卷终牵挂!”
一席话,让丁周氏与章禹莲思绪万千。听念娣之对,婆媳齐赞。
“点撇横捺正十划,飞花回卷终牵挂……以传统绣工四种针法,对书法基本笔画。”丁永一也频频颔首,“飞花,回卷,细细思量,意味深长!过啦!”
招娣被奶奶和娘拉起来。她继续赖皮,企图蒙混过关,一手捂着脸,一手指着还不会说话的大叫,“还有小郡主呢!她先来!”此言一出,招娣自己都忍不住咯咯直笑。
小国毓各种尝到嘴里,失去惦记,也能抽出心思帮忙了。他嘻嘻笑道:“酸甜苦辣、日月星辰、花鸟鱼虫、福禄寿喜……随便挂上韵脚也就吃上了!”
从指隙间见小国毓抖着手腕,似挥刀乱砍。他在帮忙提示,嘎古蛋儿真好!招娣立刻精神了,道:“刀枪剑戟!”
“对对!继续!”
“斧钺钩叉……”
“三个字!三个字!你手里有刀枪剑戟,再来三个字!”
“流星锤!”招娣握拳吼道:“全打倒!”
国毓急道:“押上韵!”见招娣抓耳挠腮,知道难为她了,只好换个思路。他环指众人,继续启发道:“爷爷奶奶,我们……有大有小!”
招娣也不笨,立刻道:“男女老少!”
“再来三个字!”国毓鼓励道:“押上韵就过关,过关就能吃东西!”
永和九年,兰亭修禊后,举行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引为千古佳话。这一儒风雅俗,百世留传。两个孩子却把上巳节吟诗作对,变成了猜谜猴戏,连丁永一和丁周氏都笑得前仰后合。
招娣却不管别人怎么笑,她只盯着国毓。咬唇瞪眼,绞尽脑汁气道:“押韵,押韵,早知要押,借副骰子来押……”话音未落,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大叫道:“六七八!男女老少六七八!”丁周氏已笑出眼泪,小郡主半懂不懂,众人笑得厉害,也跟着拍手笑了几下。“爷爷奶奶,大娘……”招娣依次数去,大喜叫道:“不多不少,今天咱们正好八个人!”
“错了,是九个!”有人闷声闷气地喊道。
一颗脑袋得意地从草丛里伸了出来。见是胡水,招娣大怒,跳起来又去追打。
招娣追打胡水跑远之后,丁永一又出了个对子,“一造二别三器四火五水六炙七末八煮九饮一世”。此对以“茶之九难”为题,禅意深远。国毓百思不得,成为陪伴他一生的绝对,带着一种宿命的意味。念娣永远也忘不了,奶奶和二娘见禁步系在自己腰间的眼神。她们低声耳语,眼神有点怪,婆媳间说了些什么,念娣不得而知。虽然到家之后,念娣立即将不属于自己的禁步,放进了书房里妹妹的抽屉,但它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之后的许多事,也都与念娣的预想和期待背道而驰。
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念娣一直认为这个看似平凡而普通的上巳节,是日后许多事件的爆发点,也是她生命的转折点。
招娣追出去后,久久不归。国毓与念娣去寻,边喊边找,走出好远。在天后宫附近,丁国毓看到德国人还在那里测绘。当他得知测绘的目的,是为了拆除天后宫,随即与洋人发生了争执。德国胶澳总督府要拆除天后宫的消息,震惊胶澳。很快,引发青岛商家和居民的激烈抗争。
此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似乎也成为德国政要不得不调整殖民政策的转折点。
在那个中国传统节日之后,青岛城市的发展模式,有了从军事中心向贸易中心转变的迹象。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