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柳树台,位于入山分道要冲,东赴九水,南下巨峰。那一带气候宜人,涧泉溶溶,林木青翠,风景奇绝。
每年于春季,柳树台的祓禊之行,已是多年习俗。丁永一担心情形有变,派孙儿国毓和招娣提前去探察。两个孩子骑马前去,很快回家来报,那一带肯定去不成了。柳树台今非昔比,那里正在破土开掘,险峻的山路极为拥堵,到处都是运输石材、木料的车马和中国苦力。
原来,德国占领胶州湾后,一些欧洲人不适应青岛的气候。德国皇家海军高级医官莱尔切提议,在崂山设立一座疗养院,供那些生病的欧洲人疗养康复和度假。德国胶澳总督府采纳了这一建议。皇家海军的勘测部门经过对胶澳租借地气候、水文、地质及适宜条件的多方考察,加上几年前德国亨利王子曾经到柳树台一带游览,对附近的风光大加赞叹,综合多因最终选定那里。
回来之后,小国毓告诉爷爷:“疗养院设计者是建设局长波耳,德国胶澳总督府正在发行的福利彩票,也在发起私人捐赠。目前,约翰·阿尔不莱希特的私人捐款最多。如果没人超过他,疗养院就会被命名为‘麦克伦堡’,因为他是麦克伦堡大公。”
“看来,咱们中国人去柳树台一带过上巳节,怕是以后都不成了!”丁永一叹了口气,道:“惯常去的祓禊之地被洋人占了,节还是要过的。三月三那天咱们去栈桥,奔天后宫方向,一路沿着海边,徐徐而行。去找个有花有草,有石有水的地方!”
“如此也好!往年拖家带口,吃喝杂用颇多,向邻居再借头驴子也不够使。”丁周氏担心这一变化扫了大家的兴,拍着手满面欢欣地道:“前海沿儿多好,也是有山有水,还近便!不仅少了舟车劳顿,也不用带太多东西。老二媳妇抱着孩子,不大方便远去。这样一来,当天去当天就回,心里也踏实。”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上巳节是一个与水有关的古老节日。
在春天,寒食、清明、上巳三个相近的传统节日之中,寒食与上巳渐渐被人们淡忘,几乎被清明掩盖,合并成了一个节日。清朝延续大明旧俗,上巳节的兰汤沐浴、曲水流觞、宴饮祭祀,已经逐渐式微。丁家上巳节的“祓禊之行”,也仅仅保留春天踏青郊游、登高戏水的习俗。起源于西周的古老习俗“曲水流觞”,本是举行祓禊仪式之后,大家坐在河渠两旁,在上流放置酒杯,酒杯顺流而下,文人墨客诗酒唱酬的一种雅事。如今,也变成了节日里操缦对诗、检验孩子们传统进学的欢庆和娱乐。
三月三,是个非常晴朗的日子。
小郡主病弱,极少出门。国毓和招娣手挽手搭成轿子,兴高采烈地抬着妹妹出了门。丁周氏担心有失,口中喊着叮嘱,紧步追了出去。丁国郡弯眉如新月,一个小巧的鼻子,雪白的脸上奇迹般地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坐在手搭轿子上,小手扶着哥哥和姐姐的手臂,一对晶亮有神的黑眼睛,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院外的世界。章禹莲抱着女儿的薄被,念娣捧着小郡主的吃用,二人也赶紧追了出去。丁永一等老大媳妇出来后,看了看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老二丁廷执。他见一行人走得远了,不得不虚掩了家门,牵着马跟了上去。
言学梅本不想去,心想闲着也是无聊,游山逛景还有吃有喝,不去岂不亏了?她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于是也就随着。
见了前呼后拥,言学梅心中羡慕儿女围绕,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哼道:“还当自己真的养了个郡主!”
“大嫂见笑!”章禹莲为女儿围了薄被,道:“女儿体弱,不得不更加爱护些!”
“爱护?”言学梅哧地一声冷笑,皱眉讥讽道:“既然是郡主,怎不弄暖轿朱轮车。红盖、红帏、红幨、盖角皂缘……齐齐全全地备了,那才叫更加爱护!”
“大嫂说笑了!只因小女名中有个‘郡’字,国毓和招娣就戏称妹妹‘小郡主’,都是小孩子随便说说罢了。”
丁周氏听言学梅出言不逊,有心教训几句。她略微一想全家节日出游,莫生不快才好,神色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发作。她“哼”了一声,有意提示老大媳妇,我这个当婆婆的眼没瞎耳没聋。“我知娘是向来护着老二媳妇的!”言学梅冷笑一下,走开了。
一行人到了前海沿儿。
站在海边远眺,眼前是无比晴好的碧蓝天空,找不到一丝云彩。海面浪奔浪涌,海鸟成群结队地盘旋着,鸥声阵阵。丁周氏许久没来这里,铁码头让她觉得有点儿陌生。丁永一告诉妻子,现在的人们大多已改称它为栈桥。
青岛铁码头原本是胶澳驻防清军为吃水较浅的下雷船而建造,也用来装卸军械和燃煤,时称“铁码头”。德国占领青岛后,对码头进行了加固和续建,将军事码头改为货运码头。为了满足大量货物的运输需求,北段以水泥铺面,加装了铁护栏,后改为铁索护栏,桥面向南延长的部分,为钢木结构,桥面加铺轻便铁轨。
在丁周氏的记忆中,这里依然还是早些年的样子。铁码头深入海中,总兵衙门威严耸立。青岛村的村民生活平静,渔民泊船撒网,伴随着兵营传来的操练声。
丁周氏环顾四周,喃喃地道:“都变了!铁码头,变成了栈桥!”海风轻抚着她的发丝,隐现操劳过度的银迹,她背海回望,环视着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附近路口,原本是水雷营。”
“对!被拆了围墙和营门。”丁永一发出一声轻叹,叹息中直有百种思绪,回首看着孙儿孙女,心中千般感慨。“短短数年,已是物非人非。当年,德军占领胶澳,我按丁家字辈永廷国恩春,给孙子孙女取了名字,国毓、国郡。”
“孩子大了,日子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夫妻心意相通。丁周氏担心他太过伤感,指着前面不远处嬉戏玩耍的国毓和招娣,笑道:“还记得那月牙滩不?”
“怎会不记得!”丁永一望眼看去,也笑,“那会儿咱还在青岛村住!廷武在月牙滩上提前挖了个坑,把他二哥骗了过去,陷在海滩上。”
“正逢涨潮,老二差点儿被浪吞了!”丁周氏想起当年,勾起许多对老村居住时的回忆。
“把我气得,村子里追着廷武揍!一直撵到咱青岛村的那口老水井。”
“现在想来,廷武说得也对!他一直没走远,浪拍上来就过去救了。他是想让二哥自己逃出来!”
“老二若是有那本事,也不至于总是被老三取笑!”丁永一笑着说,他回过头,见章禹莲还是一个人抱着孩子,皱眉道:“我以为老二在后头会跟来,就虚掩了门。风和日暖,应该出来走走。总说身有微恙,怎一直不见好呢?丈人爹就是郎中,哪天我去说说。”
丁周氏这一惊非同小可。
“不,不用了!”她神色有些慌乱,掩饰道:“老二媳妇去她爹那里,已经取了几副药来。”
“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老二了。”丁永一看了看她,道:“你常去东屋,留意些。我总觉得老二那屋有事。廷执有些日子不去仲家洼村教书了,老二媳妇神色郁郁总像哭过。不知是不是这小两口闹了别扭,我也不大方便问!”
丁周氏大大地吃了一惊,随口含糊地遮掩道:“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
当年,丁廷执拿戒尺教训儿子国毓,气急之下用力过猛,闪掉了膀子。章禹利拿了鸦片给姐夫止痛,万万没想到,丁廷执就此上瘾。章禹莲发现丈夫吸食烟土,劝了,骂了,也绑了,可是根本无法戒断。她招架不住丈夫苦苦哀求,只好去找章禹利,再弄点鸦片来缓解烟瘾之苦。一两次还好。章禹利实在抗不住这个无底洞,就躲了起来。章禹莲只能自己偷偷地去买鸦片。丁廷执没有吸食鸦片的牌照,无法去公开贩卖鸦片的立升官膏局购买,不得不去鸦片黑市。等丁周氏发现儿媳日常佩戴的金银首饰不见了,已是晚过三村。她不敢声张,又痛又恨地骂了老二一番,亦是束手无策。婆媳二人抱头痛哭,之后私下商量,丁廷执烟瘾已深,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只有勉力维其性命。对丁永一和其他家人,则是能瞒一天算一天。
丁永一提及二儿丁廷执,丁周氏自知答得漏洞百出,只好又画蛇添足地掩饰了几句。以丁永一的精明,这事能瞒多久?是不是丁永一隐约觉查不对,在试探自己?若是丁永一知道老二吸食烟土,会有什么后果?丁周氏不敢想下去。
这时,招娣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捂着腰间跑上岸,她口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马是丁廷武训熟的,极通人意,缰绳掖在它的脖子上,一直跟在丁家人身后。马听到招呼,嘚嘚地笔直奔了过来。念娣见妹妹捂着腰腹部,以为她不舒服,也赶紧过去。招娣盯着身后的海鸟,向姐借襻膊束衣,又去翻捎马子找馍。
念娣新衣虽是素色布质窄袖交领襦裙,但婆媳俩裁剪合身,绣工精致,穿在身上更显得她婀娜苗条。捎马子里的吃用都是念娣准备的,水壶、小食等物,无一不周到妥善,处处显得她心细如发。
念娣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妹妹。招娣打开,里面是已掰成小块的碎馍,见姐又送上自己和国毓平时穿的旧衣,她登时大喜。
“就知道你们俩个到了前海沿儿,便是收不住的!”念娣笑道:“春日水凉,岸边喂喂海鸟也就是了,莫要脏了奶奶和二娘的连夜辛苦!”
招娣腋下夹了旧衣,扯下禁步给姐姐系在腰间。她嘴里叼着那包碎馍,含糊地小声抱怨道:“爷爷当真是老糊涂了!送你和国毓一人一张琴,你们能弹能唱,是有用处的。送我的却是个‘烦也烦死’,一走路就叮哩郎当!”
“别胡闹!”念娣赶紧抬手阻道:“这禁步,是爷爷与奶奶的定情之物!二娘也和你说了,连她都没舍得给!古人重礼仪,居有法则,动有文章。佩戴禁步行走之时,需急缓有度,轻重得当,否则节奏杂乱。玉撞叮当,会被认为是失礼。爷爷将它送与你,就是希望能压压你的性子!”
“所以说爷爷老糊涂了!送我这么个累赘,等于给猫系了个铃铛!不能跑不能跳,还怕它丢怕它碎!这东西给我是个麻烦,给姐却是正合适!”招娣打开念娣的手,强行给她挂在腰际侧面,转身离开却又泛起小心思,回头对姐姐笑道:“姐,你是先替我戴着的!”
招娣不管姐姐再说什么,只求撇开束缚,哪怕一时片刻也好。她雀跃着跑开,欢天喜地再次奔向月牙滩,和国毓分了碎馍,逗引着鸥鸟前来喂食。一群海鸥蜂拥而至,在两个孩子的头上不远处盘旋着。几只胆大的海鸟,鼓着双翅,悬停在半空,小心地啄走食物。国毓见鸟儿胆子大了起来,用嘴叼着去喂。一坨鸟粪不偏不倚地落在口中。招娣笑着大叫道:“真有‘福粪’!”
国毓顾不得斗嘴,呸呸地吐个不停。
一家人继续前行,远远地唤了几声,两个孩子玩儿得兴起,久久不愿离去。
路过天后宫时,见一群德国人在测绘,便未进。沿海走走停停,约莫一个时辰。远处海边,一群孩子分成两拔在打闹玩耍。招娣眼尖,认出有姜顺子,她一声欢叫,立刻抛下众人奔了过去。章禹莲抱着女儿,走得有些疲乏,就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丁永一抬手遮阳,举目四望。一侧是礁滩,嶙峋岿然;一侧有树林,蔚翠蓊郁。远处沙滩上有五光十色的彩贝。大浪袭来,浪花舒卷,起伏迭宕。潮涌退后,涛声寂然,岸边沙滩的水面上留下一层洁白晶莹的水沫。远处海面,渔帆点点,鸥鸟飞翔,景色迷人陶醉。
丁永一心旷神怡,开口道:“咱们就在这里吧!”
丁周氏也觉得此地甚佳,她应了一声,招呼女人们把捎马子取下,抬到树荫,将吃用铺展开来。章禹莲希望女儿晒晒太阳,又担心上热,便用自己的身子挡了阳光,脱去女儿的鞋袜,露出两只雪白精致的脚丫,让她守着一朵亮丽的紫色小野花坐下。
言学梅瞧着可爱有趣,伸手要抱,小郡主却不理。
“来,大娘抱!”连唤了几声,见不理不睬,她忍不住恼了,“从未见这孩子说过话!别人家的孩子,不满周岁便会叫爹娘!这个这么大了,连声‘娘’也不会叫,定是个哑巴!”
章禹莲气得登时落泪。丁家三代无女,加上小郡主体弱多病,全家人对她怜爱无比。丁周氏气得举手要打,连丁永一闻此言,脸上亦骤然变色。不知听懂了还是怎地,只见小郡主缓缓抬起头来,一声不响地直视大娘。言学梅一怔,目光与她相对。小郡主面无血色,洁如冰雪,目光冷意森然,莫可逼视。言学梅心中一颤,竟不自禁的感到恐怖。阳光明媚,却寒意顿生。她吓了一跳,一时呆住竟不敢再看。小郡主随意一眼,简直比婆婆沉下脸还可怕。言学梅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连再坐下去的勇气都没了,赶紧起身离开。
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蓝色礁石。丁国毓取了琴,独自一人离开,来到礁石上。念娣见了,从怀里取出贴身收着的小瓷瓶,也跟了过去。她站在旁边,听国毓弹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眉间微蹙地看着左手指。
念娣这才在花草间折了个枝,走上前去,轻声道:“爷爷说了多少次,学琴莫要心急狠练,伤了指甲就要痛上几日,何苦遭罪!”她轻轻拉过那根受伤的拇指,开瓶用草枝蘸了,边涂边轻叹道:“昨晚就知道,涂了也是枉然!二娘和爷爷都说,练琴须循序渐进,急不得!歇歇吧!”
“昨晚?”小国毓抬手,见了右手指甲也是个个均匀涂过,奇道:“这些是什么时候涂的?我怎不知?”
“你怎会知道?姐天天月月,哪日不得去你房里看看才能安心去睡!”念娣抿着嘴,笑意盎然地道:“趴着睡,坐着睡,踢了被子、滚掉地上,都是一样睡!每每见了睡得千奇百怪,姐都是佩服得紧呢!”
国毓听了,甚是感动,亦觉得十分好笑。说笑间,左手伤指又被均匀涂了一遍。念娣怕他耐不住性子,担心再被碰花,希望手指快点干,就举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几吹。丁国毓感觉吹气如兰,心情荡漾,凑她耳边轻声笑道:“黄县房,栖霞粮,念娣是个好姑娘!”
“呸!”念娣顿时一张俏脸涨得绯红,丢开伤指啐道:“哪儿学来的古怪话!只听过‘黄县房,栖霞粮,蓬莱净出好姑娘’,你胡乱改甚么?”
国毓一笑,微笑着叹道:“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念娣肤色白皙,极易脸红,给他一说,登时颜若羞花,气道:“谁对你好了!坚甲的方子是二娘给的,白芨是在章老先生那里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