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临危受命(2 / 2)大裳茶首页

正厅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言学梅是个急脾气,她道:“老二,你倒是说话呀!哑巴了?”

丁廷执突然站了起来,把言学梅吓了一跳,却不想他声音有些嘶哑,低沉地道:“爹、娘!儿体微恙,先行告退了。”

说完,茂才爷谁也不理,也不等爹娘开口,径直出了屋子。

“你……”言学梅跳了起来,拦之不及,又不好追上去生拉硬扯,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气得直跺脚。她强自镇定,抬手指着章禹莲道:“你是国毓的娘,也是做得了主的!”

丁廷执一走,章禹莲似乎松了一口气。她回给言学梅一个笑容,声音如往日平和安宁,“大嫂!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此事还得与拙夫商量。”

小国毓转过头去看。丁周氏担心小孩子说错话,被抓了把柄,再生枝节。她抬手勾回孙子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丁周氏双手捧着小国毓的脸,亲了一下,旋即双臂轻收,将孙子抱在怀里。

“有什么做不了主的?”言学梅不依不饶地道:“国毓他爹没言语,便是不反对!国毓过继给我,我必像亲生儿子一样待他!”

章禹莲轻轻道:“大嫂放心,吉人自有天佑!”她虽为人颇有气量,温婉雍容,但当面夺子,亦让她生了几分不快。章禹莲的泪还凝停在靥上,笑容淡淡地道:“大嫂仁厚待人,日后必有母子团聚之日。”

言学梅听了,脸孔霎时雪白。她骤然发怒,大声道:“你这话分明讥讽我不够仁厚,在诅咒我母子再无相见之日。难道是我故意抢你儿子吗?绝次不绝长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按照老理儿,把你儿子过继给我,是天经地义之事。”

丁廷武听到此处,骤然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无声的冷笑。

他眉头微皱,开口问道:“二嫂,我见二哥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真的病了?”

念娣伏在章禹莲的身边,明显感到二娘浑身一震。章禹莲心中千言万语,暗自悲苦。她低叹一声,语气听不出抑扬顿挫,只简单地轻轻回道:“三弟有心了!无妨!你二哥自幼体弱,身有微恙,亦是常有之事。”

丁廷武看出嫂子似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他有意不看言学梅,似笑非笑地扭头对侄子道:“国毓,听见了没?你爹身子不好,日后少惹你爹生气!学学三爹,遇了打,赶紧逃了便是……”

言学梅见小叔子有意把话岔开,把自己晾在一边,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丁廷武如此打圆场,分明是扫了言学梅极大的面子。她神色瞬间一冷,双手撑着腰身,眼看着就要撒泼的架势。

丁永一双目微垂,傲然端坐。在这场争夺战中,他只能保持一种超脱的姿态。从始至终,丁永一面无表情,连眼神的游移、闪烁都不曾有,神情显得有些刻板。

言学梅将这种一言不发的态度和一屋子里的沉默,当成了全家人对自己的蔑视。她的心中,恨恼至极。

小国毓被奶奶抱着,他扭过头,近距离地打量着爷爷。丁永一面目平和,头发刚刚剃过,更显棱角分明。侧面看他的体型,尤其是肩膀和脖子,给人一种颇具威仪,行事严谨的印象。他身上的衣着极为工整,交领缜密地贴合脖颈处,全身熨烫平整。布满青筋的手搁在桌子上,掌心覆盖着那个通体圆润之物,偶尔轻柔地摩挲一下。

丁永一坐在那里,一双黑眼微眯着。面对言学梅,丁家人莫不束手无策。她来丁家日久,大家已经摸透了她的脾气,一阵风一阵雨的,让人猝然无防。这个女子能凌厉强悍,也能纤纤可怜,为达目的,转换自如。刚刚还跪在地上求公爹,一眼瞧去必是柔弱至极之人,眼看着心里的算计落空,转瞬之间就要撒泼骂街。

再看她对面的老二媳妇,却是另一番模样。章禹莲面色苍白如纸,轻轻拍着怀里的女儿,担心小国郡被吓到了。她无声地向身前的两个嫚儿笑了一下,似乎在安慰她们。章禹莲与言学梅俱是丁家媳妇,一站一坐,相比之下,章禹莲更得婆婆的心意,温婉的性格也让孩子们乐于亲近。

言学梅站在厅的中心,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似乎压得对方连头也抬不起来。章禹莲安静地坐着,既不争辩几句,也没有像丈夫一样起身离开。她看上去瘦弱柔和,性子却极为刚强。平日里忍让也就罢了,此时夺子,显然不会轻易退却。丈夫丁廷执起身离开,反而让她再无顾虑。

见言学梅面色大变,丁永一知道自己该说话了。遂轻咳一声,淡然道:“老大媳妇,来日方长,此事以后再议……”

“什么以后再议!”言学梅恼羞成怒,打定主意豁出去了。她不管不顾地大声嚷道:“若国毓不过继给我,便不能做丁家大裳茶!”

我在,尚且如此。若我不在了,只怕这个家更为艰难。

丁永一暗暗叹息,心中忧虑更为浓重。他打量老大媳妇几眼,出人意料地平静,旋即意味深长地一笑,转头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对孙子道:“国毓!到爷爷这儿来!”

小国毓也不说话,来到丁永一面前站定。

“爷爷,我愿意!”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却让言学梅又惊又喜。

“听听!你们听听!”她闻言高兴至极,抬手用帕子挡住自己的一脸喜色,装出喜极而泣的腔调。高兴还来不及,哪来的眼泪,只好哽咽着发出悲戚的声音。“国毓小的时候,就说过要给大娘养老送终的!”

言学梅俯身,想要抱住小国毓好好亲亲,却被挣脱。

小国毓不理会大娘说什么,他盯着爷爷的眼睛,拢手于胸前,神色庄重地轻轻推出,“爷爷!我愿意做大裳茶!”

章禹莲吓了一跳,低唤阻止道:“国毓,不可无礼……”

丁永一新觅丁家掌事,章禹莲觉得此事必有缘由。无论原因是什么,丁永一将掌事之责交于或子或孙,无任何不妥。但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向长辈去讨一家掌事之重,却是极为不当。虽说童言无忌,但她觉得儿子此举,是失言冲撞,也是对长辈极大的忤逆且僭越。

丁永一却笑了。丁永一正要说话,丁廷武却突然发难。

“大侄子!大裳茶,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你大娘说得没错,豆大的闲吝孩子,怎能做大裳茶?怎能当丁家掌事?”丁廷武似笑非笑,谁也猜不透这是什么意思。

三爹这是要干嘛?小国毓的想法非常大胆——大裳茶是一家掌事。自己做了大裳茶,就可以更方便地救爷爷了。爷爷留下遗书、又仓促地商议承继,必是安排身后之事。小国毓对此还不能下定论,他只能根据目前的形势,做出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巡抚到了,有什么可怕的?带上家人躲一阵子,等到事态平息,爷爷的命自然也就保住了。

只要自己做了大裳茶,全家人就都得听自己的!包括爷爷!小国毓心想。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小国毓引经据典,傲然看了三爹一眼,正色对爷爷道:“正如刚才三爹所言,大爹不在,我爹和三爹,都非大裳茶的合适人选,大娘之子国钦兄长也不在。除我之外,还有谁呢?”

“无适合之人,也不代表你便是适合之选!”丁廷武闻言,冷冷地道:“一个黄口小儿,做丁家一家之主,不管别人如何,我丁廷武第一个不服!哼!”他声音虽厉,却眯着眼睛,是屋子里唯一面带笑容的人。“小小年纪,怎担如此重任?你且说出个道理来!”

三爹不屑的态度,反而激得小国毓更加挺直了腰背脊梁。他转身扬起眉毛,朗声反问道:“小小年纪又如何?爷爷也是未冠之年就做了丁家掌事!康熙六岁登基,唐人刘晏七岁作正字,甘罗十二岁为上卿!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做大裳茶有何不可?”

“说得好!”丁廷武听了,顿时抚掌大笑起来,道:“若再有人欺你年少,便用此番言语回他即可!爹,国毓虽然年少,但无论学识还是胆气,都比您这三个儿子强多了!大哥不在,二哥也走了。若依我说,此事就按爹的心意,定了就是。”

“嗯!”丁永一点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

眼看着言学梅又要闹,他知道此事不能再拖。忽而凛然大声宣布:“从即日起,丁永一之孙丁国毓,承家继业,任丁家第七代大裳茶,执掌银戥。”

丁周氏惊得目瞪口呆。

她以为丁永一只是与家人商议此事,没想到如此迅速宣布决定,更没想到掌事之位如此简单地交接。大裳茶承继,是丁家的一件大事。没有开祠堂,没有祭祖,丁永一甚至把宣布承继之事的开场白都省了,不举行任何仪式,直接完成交接。这到底是怎么了?见丁永一站了起来,她也赶紧起身。

言学梅像被人打了一拳,恶狠狠地瞪着双眼,胸部剧烈地起伏不定。

她直勾勾地盯着只有丁家大裳茶才能持有的银戥,双眼之中有失望,也有愤怒。见到婆婆看着自己,她把脸扭了过去。事已至此,言学梅知道再争亦是无用,自己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她怨恨失落的表情,使原本精致的脸庞极度扭曲。念娣恰好看到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心中骇极,赶紧把头埋了下去。

丁永一让出正位,请新任大裳茶上坐。他将代表着丁家掌事的银戥,托在掌心,送了出去。

小国毓的心怦怦直跳,伸向银戥的手微微地颤抖。他望着那暗红色的木盒,来不及思考,连片刻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有了它,他就能调动家里的所有人,就算爷爷,也要听从大裳茶的安排。他渴望把它握在手里,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一只白皙而稚嫩的小手,握在了戥盒的机关处。

“此银戥系历代大裳茶传承之物,务必收好!”

“这里面……”小国毓接过,“就是奶奶常说的咱家的银戥子?”

“嗯!”丁永一再次点了点头。

“这银戥在谁手里,谁就是大裳茶?”

“此言差矣!”丁永一字斟句酌地纠正道:“并非谁拥有银戥,谁就是大裳茶!而是此银戥专戥专用,几百年来,一直由丁家历代掌事保管。”

丁永一的双手捧状接在下面,生怕小孙子失手,戥盒上下错开,使银戥从里面跌落出来。

银戥之盒,隔着两个世界。

那里面,贮藏着丁永一所知道的和未知的一切。丁永一自从继任丁家第六代大裳茶以来,对做出决定已经习以为常。但同样的感受,却从未有过!戥盒上面暗红的光泽,仿佛是一种命运的颜色。它决定了孙儿的使命,也决定了孙儿余生的归宿。丁永一感觉自己像堕入了黑暗之中,心抽搐般地缩成一团,痛得瑟瑟发抖。

明天,山东巡抚就要抵达青岛。天亮之后,会发生什么,丁永一不清楚。会有大清官兵登门吗?他会被押赴京城吗?为了丁家,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丁永一必须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以防备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他不知这种未雨绸缪,会有怎样的结果,也不知如此安排,会不会祸及心爱的孙儿。

此举若是连累小国毓,与自己一同赴死……

丁永一的心,像快要被捏碎了一样,痛楚的感觉不断地扩散。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摇摇欲坠的感觉愈发明显。

待续……

044: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