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台东镇丁家,换了新任掌事。
“奶奶!”
这是新掌事第一次开口招呼,丁周氏不敢怠慢,赶紧开口应了一声。今时不同往日。小国毓从爷爷手中接过代表掌事的银戥那一刻起,他已是丁家第七代大裳茶。
不防小孙子像往常一样,跳下椅子扑进她的怀里。小国毓嘴里连连喊饿,一边吵着快点开饭,一边瞥了一眼三爹一眼。
丁廷武登时会意,起身离座。他确实有要事在身。
大家离开客厅之时,章禹莲特意留在最后,拉住小国毓。她将女儿交给念娣抱着,郑重地告诫儿子,爷爷是一家之长,日后切不可坐正厅主位。
小国毓点点头,答应道:“儿知道,凡事都要讲求分寸!那椅子其实也没什么好。人坐在上面,双只脚却悬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心里一点也不踏实!”
章禹莲满面忧色,想要再叮嘱几句,却被挣脱,眼看着追赶三爹去了。
一桌家宴是早已备好的。章禹莲见儿子循规蹈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稍微放下心来。丁家人依次坐下吃饭,言学梅的脸色依然难看。丁廷执还是没有上桌。
丁永一虽然了却了最后的心事,终究没有什么胃口。破天荒地给老儿子倒了杯酒,父子碰杯,他嘱咐道:“武儿!人在外面,凡事必须小心谨慎!若得闲,常回家来,免得你娘惦念着!”
丁廷武点点头,心里泛起琢磨。他觉得爹今天哪里有点儿不对,但没时间细想,还是往日里吃饭时狼吞虎咽的样子,含糊地随口一应,“儿子知道!爹爹放心就是。”
丁永一暗含忧色。满座寂然,谁也不敢乱说话。唯这叔侄俩若无旁人,吃饭像赛着抢一样,偶尔还对视笑上一笑。小国毓将银戥随手放在一边,和三爹几乎一个吃相。丁永一眼中满是爱怜,盯着孙儿,夹了肉,又夹了菜,自己却一口也吃不下。
看着家人,丁永一微显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言的愧疚与不舍,眼里涌出泪花,眼前模糊起来。他暗暗深吸口气,放下碗筷,掩饰着内心的凄楚,起身推说去章家坐坐。
离开家人,丁永一情绪有些悲壮,也带着点儿沮丧。
出门向左,来到章家。台东镇的街道平坦。平时熟门熟路,来到章家门前却被什么绊了一下,人差一点栽进院去。
(台东镇棋盘街)
丁永一神色有些古怪。他干咳一声,在木门板拍了拍,随即听到里面有捣杵在石钵上的敲打声。听到章老先生招呼,丁永一暗暗思量应该如何开口。无论怎么说,国毓是章老先生外孙,承丁家掌事这么大的事,理应事先知会一声。
章老先生掖下夹着笨重的石捣药罐,正在把刚杵好的药倒出来。捣铜放在桌子上,章老先生嫌那东西捣出来的药有铜腥味儿,很少使用。闲置时间久了,被当成了烛台。
放下手中的捣杵,正要给亲家倒茶。听到丁永一如此安排,章老先生气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呯地一声巨响,沉重的捣铜烛台晃了晃。
“老茶梗子!”章老先生是个合和人,极少与人生气。丁永一从未见亲家发这么大的火,“你这是让我那外孙去送死!”
“不至于……”丁永一有气无力地道。
章老先生气极,指着亲家,好一阵说不出话来。终于,他狠狠地跺了跺脚,大声质问道:“你这老东西,死就死了!干嘛非得拉上自己的孙儿……”
“应该不会!”丁永一缓缓坐下。他心中尚无把握,却也只能这么说。“明日官军若来,怎么也不会难为一个孩子吧……”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让国毓做大裳茶,国毓就是丁家掌事!官军不拿国毓拿谁?你这是让一个孩子去顶罪……”
“我怎会让自己的孙子去顶罪?”丁永一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胸膛道:“我是丁家第六代大裳茶,我任丁家掌事期间发生的任何事,都由我一力承担!国毓是丁家第七代大裳茶,一切与新任掌事无关!”
“你岂能与官军讲出道理来?”章老先生弯下腰,盯着丁永一的双眼,反问道。他气得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掌事!大裳茶是一家掌事!官军抓的是大裳茶,管你是第几任!当差的人,都是要交差的!就怕你们爷俩都得被绑了去!那时……我那外孙,也得和你一起上菜市口!”
“……”这种可能,丁永一不是没想过。事已至此,他已经别无选择。丁永一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道出了自己的安排。“国毓现在是丁家掌事!若是我不说,章老先生也是不知的,何况外人。”
章老先生一怔。他定定地看着亲家好一会儿,突然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椅子里。
“日后……”丁永一哽咽了一下,伤感而缓慢地道:“国毓还小,日后这个家,章老先生多担待……”
此话虽然艰难,听上去却极为平和。生死之时,言下之意已是极清楚明白了。章老先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他颤抖着把烟袋送到嘴里,狠狠地吸了几下,浑然不觉烟斗没有点燃。
二人无言地沉默着……
丁永一以为背着所有人,事无巨细,对身后之事做了周密安排。他没有想到,自己刚才一出门,新任掌事小国毓就在丁家展开了一场秘密谋划。
听着爷爷的脚步出了院子,走得远了。小国毓突然道:“三爹,你可知,爷爷为何要我做掌事?”
丁廷武笑道:“中意你呗!哪像三爹,打小就是个惹祸的篓子!”
“事若反常……”小国毓端起碗,连饭带菜地大口扒进嘴里,“必有因!”
丁廷武一怔。他也觉得今天爹与往日有极大的不同,对自己说话的态度异常平静慈祥,一句责骂都没有。
他听出小国毓话里有话,劈手夺下侄子几乎扣在脸上的碗,沉声喝问,“此话怎讲?”
小国毓却不答,轻轻放下筷子,定定地看着三爹,只是一笑。突然扭头吩咐招娣,“去!书房一进门的抽屉!钥匙盘下压着一封信,你去取来!”
招娣快步出去,又飞一般地回来。丁周氏见到信上火漆封缄,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丁廷武心中也瞬间明白了大半。
小国毓接过信,却并不拆开。
“爷爷对家中诸事,均做了安排,掌事只是其中之一。”他将信轻轻放在桌上,用银戥把它压在下面。小手盖在二者之上,人借一抚之势站了起来,一扫孩子嬉笑之色,凛然问:“三爹,明日巡抚大人抵青,你本是要保周大人平安!但随之而来,可能有官军登门拿人,所以爷爷才做如此安排!若爷爷随官军而去,押赴京城,恐怕有性命之危。如若明日果真如此……”说到这儿,本是缓缓之言,突然变成了沉声喝问:“丁廷武!你待如何?”
侄子不拘常礼,蓦然间直呼名讳。丁廷武更是心头一紧,亦猜出几分。他放下筷子,握紧了拳头,不假思索地道:“巡抚要保,你爷爷也定然要救!”
“说得轻巧!若明日有官军到台东镇拿人,必是巡抚一行!若保巡抚,你就要带领军户之后,与官军并肩御敌,以防德军不测!若救爷爷,你就要与大清官兵刀兵相见!这一救一保,自相矛盾!如何保?又如何救?”
“……”
道明两难,小国毓根本不给丁廷武思考的时间,飞快地又道:“若与大清官兵为敌,双方交战,必然分散护卫山东巡抚的兵力,鹬蚌相争得利的是德国人!若眼看着爷爷被押赴京城,爷爷恐怕有性命之危!自古忠孝难两全!三爹既为忠臣,如何为孝子?若为孝子,三爹又怎能尽忠为国?”
丁廷武双目一瞪,断然道:“国事为先!巡抚此行,绝不能出事!若周馥沦为人质,德国人以此要挟朝廷,要求自行修建铁路,只怕整个山东都将沦为洋人的势力范围……侄儿的心意三爹明白!放心!三爹一定救你爷爷便是……”
“放心?”小国毓一声冷笑,“如何救?”他双眼盯着三爹,紧追不舍。
丁廷武想了一下,指骨轻击桌面,条理清晰地道:“现在绝大部分军户之后,都来到市区,越是精锐,越靠近前海沿儿一带。护山东巡抚之周全,系国之大义,此行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亦绝无更改。若有官兵拿你爷爷,必随巡抚一行而来,也必随之而去。这一行人等,现在胶州。三爹早已派人过去埋伏,一举一动尽然知晓。只要巡抚平安离开青岛,三爹立刻亲自带人去劫你爷爷!从目前情势来看,巡抚一行由威海至胶州,再抵青岛,之后此行可能辗转省内多地,行踪难测。但若有人犯押往京城,应该是从胶州出发。三爹就在胶州动手!”
“此事事关爷爷生死……只能一击得手,绝不能出错!”
“侄儿放心!”丁廷武哪还有心思吃饭,立即起身。他对丁周氏道:“娘!若爹落入官军手中,儿以性命担保,必救爹脱险!”
丁周氏正要说什么,小国毓却紧跟又是一问,“三爹!事情实没那么简单!三爹想过没有,劫了爷爷之后去哪儿?若爷爷不肯走呢?”
丁廷武喉间一紧,紧急之间,他却不知如何回答。这确实是问题之关键。
“台东镇定是不能回了!爷爷如此,就是为了以一己之身,保全家周全!以爷爷的脾气,绝对不可能随你一逃了之。”说到这儿,小国毓的话变得非常平和,然而利害相关,他把一切说得极为明白清楚了。“见三爹去劫,爷爷断不会应允!说不定,爷爷会责骂几句,让三爹快滚,甚至给三爹几巴掌……若真如此,三爹如何救得爷爷?”
“……”丁廷武一时语塞。
“有什么可犹豫的?”小国毓似乎早料定丁廷武会如此。见了三爹左右为难的表情,他瞪着双眼,斩钉截铁地道,“绑了上马!一路北上,送爷爷出关!”
“……”丁廷武顿时被吓了一跳,他想了想,“中国黄河下游连年遭灾,直隶等地一带遭遇大旱,无数人饿死,大批灾民涌向东北。混在潮涌流民之中,逃避追捕,不失一个好办法。但是……”
“但是什么?”小国毓突然大笑道:“难道炮锤爷胆子再大,也不敢用绳子绑自已的爹?”见丁廷武还是迟疑踌躇,小国毓抓起银戥举在面前,朗声道:“现在我是大裳茶!大裳茶系丁家掌事,家中无论男女老少,凡大裳茶指办,无不遵从!这是丁家历代的规矩!”
丁廷武一呆。他顿时长吸一口气,心中霎时豁然开朗,不禁一笑。
随即一抱拳,道:“得令!”不及多言,丁廷武提步出屋,噔噔噔地走了,边走边头也不回地道:“等三爹消息!得手之后,派人飞马来报!”
“去茶泉子吧!等报信来,家里早已人去屋空。”小国毓开心地笑道。
“及早准备,如此甚好!”
“怎么就这么走了……行军打仗,多带些干粮……”丁周氏听得目瞪口呆,醒悟过来要追上去送点随身的干粮。
她急得正要追出去,却被小孙子的话把脚钉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