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御笔亲题了牌匾,取作“琨霜别院”,以此嘉奖弥乐作为臣子的坚贞高洁。
这地方偏僻得过分,害得姬有瑕每次来找他,都得换上一匹不同的马。否则那些马儿还没等到在沧桑岁月之中慢慢老死,可能就会先在半道上活活累倒。
“沽名钓誉”是用在那个叫闻道的圣师身上的。
历代圣师中,除了弥乐,姬有瑕就只记得他的名字。
原因无他,十七年前,正是这个老头子作出了那则所谓“七位王子将助王上开辟下一个千年盛世”的预言。
是就说,是他向全天下宣布了,姬有瑕是这世上唯一不该出现的那一个人。
圣师的一言一行,在全天下百姓的眼里都代表着上天的真意。他们的地位几乎仅次于王,身在一人之下,说话办事自然可以傲慢无双。
只有弥乐不一样。
他甚至至今还没有举行正式的祭天之礼。
这距离弥乐受封圣师,已经过了好几年。
当时姬有瑕还因好奇问过他,为什么不接受王上为他筹备的祭礼?
弥乐是这样回答他的:“因为我本为人,一旦以血肉之躯自诩为仙神的化身,就不会时刻反省自己。而如此下去,或终有一日,我会不以人为同胞,改做妖魔行径。”
后来,弥乐因为拒不受礼遭到了诸多大臣的叱责,认为他不敬上天、不重神明。
但弥乐还是照样我行我素。
他堵不住悠悠众口,但可以堵住君王之口,直接往王宫里头递了份早已备好的折子。
——上述他从来认为天意凉薄、唯王热忱,故愿以毕生之力奉王为天。
王上听了这通虚头巴脑的效忠还挺感动,心想反正弥乐已然在行圣师之职,祭礼办不办的都无所谓,那就按他的喜好来吧。
弥乐佯装感动地谢恩一番,转眼就对姬有瑕道:“你看吧,同为圣师,我也会做出与前人不同之事。所以你就是你,不必理会身外天地,只需无负胸中恩义。”
姬有瑕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弥乐当年不过也就是个小毛孩儿,怎么脱口就能说出这么一番,饱经风霜得像是老头子一样的话呢?
他越想就越发后悔,把胳膊支在了这截可能还不如他胳膊结实的石栏上,也像个小老头一样唉声叹气起来:“这家伙其实也就只比我大了一个多月,一个七月初七,一个八……”
“八月初八?”姬有瑕肺腑一震,“今天是八月初八?!”
可惜此处四下无人,唯一能听见他说话的就只有一匹正扒拉着草皮的马。
那马颇有灵性,竟循着这声大吼,将硕大一张马脸转向了姬有瑕。
然不巧令人遗憾的是,就算它能知道今夕年月几何,也根本不会说话。
一人一马四目相对。
仿佛冥冥之中打通了任督二脉,脑中纠作一团的九曲十八弯瞬间变成康庄大道。
姬有瑕猛然发现,自己攒了十七八年都没用过的生辰愿望,或许可以换来一个跟弥乐和好的机会。
……
姬有瑕匆匆赶回琨霜别院,蒲星炼正好也到了。
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圣师宅邸。
众所周知,天枢国曾经共有二十一位圣师,但其中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出走的出走、出家的出家、去世的去世……
目前唯一一位健健康康年轻力壮的就是清泷圣师。
因此,但凡都城之中出现个人力无法解释的玄妙事件,出事的那户人家就必定会领着全家老少登门拜访,或奉金银珠宝、或献红薯地瓜,请求大慈大悲的清泷圣师伸出手来渡厄救苦。
姑且不论上贡之物价值几何,光看那逮着圣师就三跪九叩的架势,跟拜一尊活佛也没两样。
琨霜别院更是广开大门,从不拒绝前来祈求圣师相助的百姓。
也许因为圣师常年居住于此,原本干涸的兰泽大湖竟然也重新活了过来,日渐丰沛的水汽也像有了生命一般,日久年深、最终将古朴的大宅团团笼罩起来。
若非善于识途之人,只怕一入雾中就会迷失方向,徘徊往复、最终无门而入。
弥乐昨日令人到太傅府中传了个信,另送来一支用来引路的不朽兰。
——信中说,近日来琨霜别院湖光正好,请蒲家小姐来赴虞渊王世子的生辰宴,又道人来就好,不必另外备什么礼。
虽猜测着可能与茶庄的鼠精有关,但蒲星炼还是不免有些惊讶,毕竟她与弥乐已有许久不曾来往了。
会面在即,蒲星炼看着芳香四溢的兰草心生欢喜。
可欢喜完了之后又开始纠结,她到底还是长在蒲太傅膝下的大家闺秀,自小习得的第一个字便是“礼”。
虞渊世子与弥乐为友,又对她有救命之恩。若是当真两手空空上门赴宴,那她可能一出府门看见什么都会不自在。
于是蒲星炼思来想去,还是从黄昏见信时,便开始准备。
她灌满灯油,拼上一夜不睡,用从父亲那学来的手艺,又按照给自家小弟备礼的标准,雕刻、穿凿、编织出了一枚剑穗。
最终的成品如莲亦如云。
蒲星炼趁着晨光,又将主体打磨得更加光滑,丝绦调整得更加紧密,最后放进盒子里的时候看了又看,直到连摆放的位置都调无可调,才勉勉强强觉得能拿出手。
·
姬有瑕站在门前,他不愿敲门,正和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天人交战。双方正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突然见到一辆马车从雾中驶出,稳稳停在别院门前。
是又有什么人来拜访吗,难怪弥乐起得那么早。
姬有瑕以为城中又出了什么需要圣师才能解决的疑难之事,可那似有些熟悉的青色马车停下后,走下来的却不是一个头顶乌云印堂发黑的倒霉催,而是一名形貌绰丽的妙龄少女。
姬有瑕登时灵光一闪,觉得这位可能是来求姻缘的。
只是……姬有瑕皱着眉,弥乐自己都形单影只人畜不近的,还能保佑别人的姻缘吗?
该不会,这姑娘看上的就是弥乐吧!
姬有瑕认为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满面探究地观察起,这位胆敢觊觎清泷圣师的奇女子来。
若是当真如此,那么自己一定要赶紧将人驱走,千万不能让她触到弥乐今天已经被狠狠触过一次的霉头。这样他说不定还可以借着这驱蜂逐蝶的功劳,去弥乐面前讨讨好。
而此时,被姬有瑕定义为招蜂引蝶的弥乐,正在来接人的路上。
他并不知道,但凡自己晚来半步,姬有瑕可能就会装作一个色欲熏心的小流氓,胆大包天地去调戏蒲太傅家的大闺女。
·
蒲星炼觉得眼前这人有些奇怪。
他看起来相貌不俗,眉眼之间透着股英挺清越之气,想来应该不是位险恶奸诈之辈。但不知为何,望向自己的眼神却隐隐透着股说不出的敌意。
那是姬有瑕正在酝酿情绪。
他毕竟不是实实在在的登徒浪子,所以能想到以假乱真的最快办法,就是把对方想象成一笼薄皮大馅的肉包子!
没办法,弥乐家这厨子的手艺也不知道是怎么练的,一个包子都能做得让人垂涎三尺。
“咕咚”一声姬有瑕咽了咽口水,愣是把自己想饿了。
今天出门前,他确实因为太过生气忘了吃早饭来着,想着想着,姬有瑕的思绪宛如一只跑偏方向的车轱辘,一转眼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而蒲星炼虽然一贯对人对己都并不过分注重外表,但也绝对没能料到,自己落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了需要被解决的“食物”。
她被教养得知书达理惯了,虽然不解,但还是温颜笑了笑,提醒道:“这位公子,也是受圣师之邀前来吗?”
天光微熹,雾色柔润。
清丽少女露出柔柔浅笑,便如同湖光水色中天然生出的精魅,纯澈而优美。
姬有瑕猝不及防被命中红心,耳根子陡然一红,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本能地就要拔剑出鞘!!!
万幸弥乐刚好走到了门口。
他看见姬有瑕这头连撞十七年南墙的牛,居然普天同庆地在这个不是吉日的日子里学会了拐弯,一声惊讶还没叹出口呢,就见他对着蒲星炼按剑待发的手。
“嗯……?!”这是又抽的什么风?
阶下两人齐刷刷望向他。
蒲星炼温和有礼:“弥公子。”
姬有瑕手忙脚乱:“弥、弥乐!”我还没帮你把她赶走呢,你怎么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