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有瑕是个极善于自得其乐的人。
简单来说,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妨碍他找乐子。给他一把刀,他可以抡得虎虎生风,给他一朵狗尾巴草,他同样有耐心去数这尾巴到底长了多少根毛。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很可怕的人……
姬有瑕原以为,人活一世的真谛,皆在这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动一静之间,但没想到,其实还有别的。
打从琨霜别院出来,姬有瑕就觉得面前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头顶的天空更蓝了,远处的湖水更绿了,就连大片大片堆叠在树下的枯叶,都像是一片片金闪闪、明晃晃的星。
它们从枝头的天空中坠落了,带着无限的眷恋,身体没入土壤,灵魂却融入长风……
这是“死亡”,也是“新生”。
对姬有瑕来说,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仿佛有一层……从出生开始就紧紧包裹着他的阴影,被麒麟毛茸茸暖呼呼的脑门一扫而空,以至于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缕尘烟,都给他一种无比明亮鲜活的、属于生命本身的震撼。
这就是所谓灵性的感知?
姬有瑕身体里一直缺失的那条“慧根”,在今天声势浩大地破土而出。
其中最突出的表现是,他终于知道如意佛究竟是怎么显灵的了。
当姬有瑕顶着褴褛破败的血衣,来到佛祖面前,将前来参拜的香客们纷纷吓跑,并迎来苍夷方丈的一顿连踹带打的“爱抚”还没躲之后,这人居然嘟囔了句。
“原来佛祖的肚子里,全都是‘小人’啊。”
那是无数微小的光点,像是金色的、又像是无色的,它们聚集在石像的身体里,像风中的烛火一般闪动明灭,又像苍穹的星辰一般磅礴浩渺……
跳跃着、奔涌着、堆叠相聚在一起,最终成为了佛像。
亿万人类形成一国,这亿万人的信仰,也在这片天地里构成了一方独立的神佛。
苍夷方丈一愣。
少年人的双眸流光溢彩,灰扑扑的年轻面孔上全是惊叹,配上那从灰尘血泊中滚出来的狼狈模样,让人不禁联想到产房中,刚从母体胎衣中剥离出来的婴孩。
现如今,有瑕也终于剥离了这层“胎衣”吗?
有人帮他打破了这层屏障,人生中第一次得见神迹,他的生命……也终于在此刻上达天听。
·
姬有瑕这种“看什么都新鲜”的模样一连维持了好几天,直到最后连看佛祖散子也腻味了,才继续恢复之前鸡飞狗跳的状态。
然而故态复萌没多久,他就被一件来自琨霜别院的“灵物”打得措手不及。
如果说弥乐送来一枚耳坠的举动,在韩水月看来有些莫名其妙。
那么他将一只署了楚氏徽记的镶金玉匣送到如意寺中的行为,便算得上简单粗暴了。
姬有瑕快被这简单粗暴的行为弄傻了。
这是什么?!弥乐为什么会把楚家的东西送到他这儿?!他用了什么雷霆手段直下九幽,真跑去敲死人竹杠了?
……
居心叵测的楚家人,既是楚兰舟,他算得很精。
天枢国有条不成文的铁律——即圣师所赠之物,与在佛前中许下的愿望一样,是绝对不可以毁坏、或者是退回的。
是以,纵使姬有瑕再怎么想要把这只据说价值连城的破玉匣扔出去,也还是被师兄弟们千方百计拦了下来,他们甚至为了尽量让有瑕小师弟稍稍顺心,特地把这箱子安置在了茅房附近的柴房里。
但姬有瑕并不解气,他仗着自己有头发,在如意寺表演了一回怒发冲冠,然后跑到弥乐面前:“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姬有瑕如此叫嚣之时,弥乐正倚在梧桐树下看书。
白衣如雪的少年郎君眉目如画,墨缎般的发丝微垂衣襟,在身后沧桑馥郁的树木纹理映衬下,恍若一簇高山雪莲灼灼盛开,浑身上下都呈现出一股出尘脱俗的风华。
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起一个传说。
传说,兰泽湖尚且无名之时,天地不过是一片待整的废墟。
远古先贤在人间大地栽下一株梧桐树枝,幼嫩的枝丫吸收日月精华,最终长成参天大树,甚至引来凤凰栖息。
那凤凰有着纯白色的羽毛,从天外之地破云而出,一声凤鸣就能让百鸟臣服。
弥乐其人,就像是一只冰雕玉琢的凤凰。
外表芝兰玉树,实则淡漠懒散。
淡漠到将这匣子放在身边多日,却不曾窥探匣中是为何物,懒散到不愿吩咐仆从执起刻刀,将那匣子外面的“楚”字剜掉。
他轻轻托着略显古旧的书卷,假装姬有瑕是在问他楚暮沉的案子。
“简单,世间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种说法。世上有多少个人,就有多种想法。就像你至今还是对任何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瑶妃之子,楚暮沉当年病亡之后,也只是因为执念过深、而想要继续寻找一个身为青楼女子的母亲。”
姬有瑕紧抿嘴唇,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因为弥乐刚才这番话里,竟然把他和他最讨厌的楚家人相提并论。
“我不明白。”
深觉受伤的世子殿下开始口不择言,“楚暮沉死状如此凄惨,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简单就盖棺定论?是收了楚家的好处,所以要替他们遮掩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的丑事?还是你根本没有查出真相,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为圣师,却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一通话吼完,姬有瑕立刻就后悔了。
但出乎意料,弥乐静静听他说完之后,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懑或是恼怒,他只是像看着一颗顽石一样,注视着姬有瑕。
既不因这颗石子的漂亮外表而夸赞,也丝毫不去贬低它嶙峋的触感。
淡淡来了句。
“你走吧。”
……
池婉婉一抬头,就见到姬有瑕顶着黑如锅底的脸色迎面走来。
“世子?”她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姬有瑕罕见地完全不曾理会,自顾自地拔腿离开。他走得很快,像是身后追着一只洪水猛兽,一转眼就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真是奇怪。”池婉婉颇为郁闷地来到湖边树下,“公子,世子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弥乐还在翻书,把手中书卷翻得哗哗作响。
“一头蛮牛,不撞南墙怎么会回头,不把牛角尖钻破怎么会罢手,随他去吧。”
池婉婉不管牛或不牛,她只想到了一大清早便已烟熏火燎的厨房,又想到了库房里堆了一地的的灯笼炮仗,面色痛苦道:“那我们准备的东西怎么办?不是说近日难得有空,干脆在别院给世子办一个生辰宴的吗?”
“没关系。”
弥乐终于抬起头,缀着微光的狭长眼尾微微上挑。
“他从来不记得自己的生辰,王爷近来又在生他的气不会提醒。再说……”
他刻意拉长了音调,“亲生母亲费尽心思辗转送到他手里的东西,世子殿下尚且都不屑一顾,估计也不会喜欢我这种沽名钓誉之人准备的宴席。”
池婉婉默默一叹,虽然这一通话里她有好多都没听明白,不过她家公子,果然还是生气了吧?
·
姬有瑕从琨霜别院出来就开始闷不吭声地一路纵马,等他从满心愤懑之中回过神,只见一片渺无人烟的荒郊。
头顶一棵色泽淡金的苍颓垂柳,面前一片竞相盛放的淡粉秋荷。
姬有瑕踩了踩脚下这座年久失修的枯瘦石桥,庆幸于自己身手敏捷,这才能一步不差地悬桥勒马。
不然四只马蹄一起踩上去,这桥说不定会塌。
可惜……刚才在弥乐面前,他却没能像现在这样及时止住势头。
姬有瑕其实是知道的,弥乐不是个骗子,更不喜欢沽名钓誉。
相反,弥乐这些年来过得,简直算得上无欲无求。
换成旁人得了王上青眼,王上问他想要何物?要的都是什么举世唯一用黑白暖玉做成的名贵棋具,或是远地州城敬奉的奇珍异宝,再不然就干脆是一件完全由黄金宝石做成的占星罗盘诸如此类。
可弥乐是个奇葩。
他随手一指,只要了这座兰泽湖边的大宅子。
当然,那会儿这里还没有一座大宅子,只是一处荒废已久的残垣废墟,据说曾是某位风流名士所居的旧址。
王上不解其意,弥乐便说他看中了此间风水甚佳利于修行,一通之乎者也的忽悠过后,王上便命人按照弥乐所绘图纸,一处不改地在此修了个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