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振处理肩伤时喜形于色,何逍然看他脸色立即猜到他在高兴甚么,便道:「你别高兴,就算你身上无伤,情况照样不会有变,差的只是封不规三招杀你,或五招杀你的区别。」丁子振脸瞬间垮了下来,没想到在绝世高手面前,他的武艺评价竟是如此不济。
丁子振上完药将衣服穿好,将药膏归还给何逍然,猛然想起,握拳捶在自己的大腿上,道:「白日在酒肆时我曾遇见柳道通前辈施展点物寄气的功夫,难不成是那时受伤?」将白日在酒肆遇见柳道通一事,向何逍然交代了一遍。
何逍然抚着下颏,点了点头,道:「我就说这道气劲有点熟悉,原来是柳道通这老小子的手笔,这老小子专做些无聊多余的事,他此时会在江南并不意外,只是封不规这厮为何也会在此?」这话可听得丁子振冷汗直流,也只有武林地位能平起平坐的高手之间才能如此非议批评对方,一般人在他们面前可不敢如此放肆。
提起封不规,丁子振忍不住道;「前辈既然出手了,为何不趁机替武林除了这一大祸害?」刚才何逍然明明处于上风,为何却眼睁睁放封不规逃走,令他十分不解。
何逍然道:「我若真要杀他,估计也要到千招之外,不会有那么轻易的。况且穷寇莫追,我听闻这厮善使双刀,他尚留着杀手锏未出,此人狡猾多端,贸然追上必有风险。以他轻功既不恋战,我想留也留他不住。」丁子振没考虑到何逍然的顾虑,如此质疑似乎欠思虑了,不由得脸上一红,略觉不好意思搔了搔头。
何逍然道:「你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年纪尚轻,心性不足,必定会想我为何不追上去杀了这贼厮,如有机会,我何尝不想。」边说边解下腰间长剑,让靠墙倚立,又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酒葫芦,一打开塞子,屋中顿时酒香四溢。丁子振闻到酒香不禁咽了一口唾沫。
何逍然喝下一口,看着葫芦脸色微妙,道:「杭州美酒入口淡雅香甜,酒虽是好酒,可惜不够烈,难以畅快。」他是北方人,江南美酒对他而言过于平淡,说着将葫芦递给丁子振。丁子振欲伸手去接,不料何逍然突然缩手收回葫芦,令他双手伸在半空有点尴尬。
何逍然笑道:「我险些忘了你有内伤在身,饮不得酒。」随即从一旁摸出一团纸袋,道:「酒喝不得,肚子却要填饱,吃吧。我今日救你,来到江南一事,你也别向外人提及。」
丁子振答应了,伸在半空的手接过纸袋,打开之后肉香四溢,里头赫然包的是只烤鸡。他在风雪之中赶路,只吃了些干粮,如今闻到烤鸡肉香,肚子里头居然打起响鼓来。丁子振不好意思的涨红了脸,没想到肚子如此不争气,居然在武林前辈面前这般失礼。何逍然微微一笑,毫不在意。
何逍然突然道:「说说你刚刚是怎生回事,明知不敌,为何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明知武功不及也要阻挡在封不规面前。今晚若非我酒瘾犯了进城取酒,想来你现今已不会在此和我对话。」
丁子振鸡腿咬了一半,听到何逍然的问题,不觉一呆。说实在,他也未曾深思过这件事,家乡的师父怕他在外危险,曾耳提面命交代他别多管闲事,心里虽然不想淌浑水,但每每看见有人身陷危难,脑子还未及深思,身体早已不由自主先行动起来。
丁子振侃侃而道:「我明白自己武功不行,自然也不想多淌浑水。但在当下,我若不挺身而出,谁来解救那位小姐?我武功低微,倘若牺牲了能使小姐获救,也算大丈夫死得其所了。」
何逍然沉吟半晌,道:「我欣赏你的勇气,却对你这种轻贱自己生命的作为不能苟同。大丈夫死有轻于鸿毛,重如泰山,一旦无常万事休矣。」又道:「况且你方才那种不要命的王八打法,对封不规这等高手也没起到作用。」
被点出致命关键,丁子振脸上一红,明白自己的武功在这些高手前不足一哂,那时他确实想不出甚么好办法,只有拼命拖住封不规,将他带离贾家小姐身边,拖到救援来到。
何逍然道:「就算你以性命拖到那些围捕封不规的人到来,那些人都是寻常百姓,就算会点武艺,最终不过平添几道亡魂。」
丁子振霎时吓出一身冷汗,何逍然说得一点都没错,顿时觉得自己太过鲁莽,竟未考虑这样的后果。想到封不规这等身手,若非何逍然及时伸出援手,他失去性命的同时也要多带走几条人命。
丁子振低头很恨道:「难道便要我眼睁睁,平白见那位小姐受辱么?」虽然明白何逍然所说没错,同时也憎恶自己的无力。
何逍然若有所思,霍地站起身来,向着外头道:「这位姑娘,外头天寒地冻,倘若不嫌弃与两个大男人在荒郊破屋中共处一室,便请赏脸进来喝杯酒、烤个火如何?」只听外头传来一声轻笑,道:「好厉害的一剑镇九州,难怪师叔要溜之大吉。哈哈!」如银铃般的笑声伴随寒风簌簌逐渐远去。
丁子振骇然望着何逍然,惊道:「外头有人?」何逍然坐下,道:「这姑娘打从你开始拦住封不规时,便一直藏在屋上观看,我在楼东,她在楼西。我们出城时,她也一路尾随了过来。她的轻功十分高明,年纪轻轻就能够有如此造诣当真不易。」丁子振奇道:「这女子是谁?」
何逍然摇了摇头,道:「她管封不规叫师叔,想必也不是正派人士。封不规出身玄阴教,你自己想想吧。」玄阴教,武林中人多称呼为魔教,想起魔教素来在江湖上的行事风格,丁子振激灵灵打了个颤。
「不知她跟踪前辈有何用意,难不成想替师叔找回场子?」丁子振虽不清楚那女子用意,下意识直觉她是冲着何逍然而来。
不料何逍然却道:「跟踪我?错了,我看她八成是跟着你来的。」丁子振为之愕然,脑子一时转不过来,他行走江湖数年仍是籍籍无名,从未想过有被魔教人物盯上的一日。
何逍然哈哈一笑,道:「你年少气盛,在女色上可要把持。武林中常有一些被玄阴教女徒迷得晕头转向,失足堕落少年英雄,最终落得身败名裂,这等事倒也屡见不鲜,你行走江湖不可能没听说过。」他说话时总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气度,此时却带着浓厚取笑的意思,一时判若两人。
丁子振满面通红,头摇得如插在腰间那只波浪鼓般,连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只是个卖杂货的,连侠客都算不上,武功又低微,前辈是不是误会了?」
何逍然见他面红耳赤抢着辩解,觉得有趣,问道:「你长这么大是不是连女人都没碰过?」谈话内容陡然被何逍然一下带歪,丁子振反应不过来,脑筋瞬间像打了个结,讲话也开始结结巴巴。
见他反应,何逍然更加确定猜想得没错,笑道:「看你如此正经,平日里约莫连风月场所也不去吧。」
见何逍然直接就下了定论,丁子振一张脸涨得通红的替自己辩解:「谁…谁说不去的,我曾上过洛阳城里最大的青楼红春楼。」何逍然一听兴致就来了,问道:「你自己前往的?」看丁子振那副反应,打死何逍然都不相信他会主动逛窑子找粉头。
丁子振红着脸,支吾其词:「嗯…是,有人…有人带我去的没错…」何逍然察觉他态度闪烁,心里突然明白了带他逛青楼那人身分一定大有来头,否则他神态不会这般扭扭捏捏。
何逍然笑道:「老实对我说,带你逛青楼的那位是谁,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大家都是男人,没人会笑话你的。」丁子振觉得眼前之人突然像是换了个人似,个性变得如小孩子般滑稽好奇,完全没点绝世高手的风范。
瞧他兴致盎然,一副迫不及待想知道的模样,丁子振心里纵有些踌躇不情愿,仍是说服自己说给救命恩人听并不打紧,便如实说了:「一年前我在洛阳,曾遇上在街头聚众滋事的丐帮弟子,我忍不住出手教训了带头闹事的几人。事后我在客栈打尖,准备休息时,突然从窗外跳进来一名中年乞丐,我那时以为是丐帮来寻仇。岂料那乞丐却说是来谢我的,说我替他管教帮中弟子…」
丁子振话还未说完,何逍然已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来是章松风这乞儿,丐帮帮主带你逛窑子?哈哈哈哈哈!」何逍然仿佛听到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捧腹笑得直打跌。丁子振瞠目看着他,与之前冷峻神态简直判若两人,不说恐怕没人知晓此刻笑得在地上打滚的人,正是凭着一柄长剑威震河朔的剑绝。
丁子振忍不住抱怨:「前辈,你这笑得也太过分了。」
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何逍然坐正身子擦掉眼角泪水,正色道:「丐帮号称天下第一帮,帮中弟子遍布天下,却是龙蛇混杂,历代丐帮帮主想要管好这些徒子徒孙都是伤透脑筋。你教训的应是街头的一般弟子,若遇上长老舵主之流,被教训的约莫是你了。」丁子振明白何逍然说的没错。当初章松风悄没声自窗外进来时的确吓了他一大跳,他武功虽不高,来人的功夫深浅仍是感觉得出来。
何逍然又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所以他便带你去逛青楼作为答谢?」丁子振红着脸点了点头,讪讪地道:「我原本是不想去的,没料到章帮主死缠烂打,硬是将我直接架到红春楼。不过也不是逛,章帮主早吩咐人办了一桌酒席在等我。」何逍然饶有趣味的听着,问道:「然后呢?」
何逍然一再追问,丁子振此刻都有点想翻白眼,道:「章帮主叫了几名姑娘相陪,请了位红牌清倌人唱曲儿。随后他自顾自喝了起来,酒喝开了,竟向我抱怨起帮中弟子素质良莠不一,难以管教,他真想丢下帮主之位一走了之。不过他又无法这样做,说甚么这一大帮人若无人管束,迟早天下大乱。我一个跑江湖做买卖的,哪懂得帮派之事,只能陪他喝几杯,虚应一下。」
何逍然神色不知不觉间严肃了起来,点了点头,道:「丐帮这几年也亏有章松风在,武林才少了些乱源。不说武功好坏,心怀天下,此人的确是一号人物。」丐帮在武林名声虽不到穷凶极恶,因一部分害群之马也是臭名远播,丁子振没料到何逍然对章松风评价如此之高。
何逍然喝着酒,又催促丁子振说下去。丁子振无奈接着说道:「酒过三巡,我看章帮主已喝得迷迷糊糊,认不清身旁的人,我便藉尿遁先溜了。」何逍然一脸失望,不想结局如此无趣,啐了一口,道:「结果你还是连女人的手都没碰到。」
「也不是没有…那些姑娘起初便抢着抱我,摸我的手,有些还想…」丁子振小小声不太好意思的辩解。何逍然一听就乐了,噗哧笑了出来,看这小子这般扭捏,和在城里面对封不规时判若两人,想来是心上有人,才对其他女子如此拘谨,感情之事何逍然也不方便再追问下去。
丁子振被问及有关女人之事显得有些尴尬,好在何逍然并未再继续追问下去。却见他站起身来,从一旁用来充当柴火的枯枝捡了两只大小长短适中的,一只扔给了丁子振。
丁子振伸手接住有些茫然,不明白何逍然此举有何用意。
「站起来。」何逍然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冷峻,透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丁子振立即站起身来。何逍然将丁子振带到了院子中。
何逍然道:「你受了内伤,我们就不斗力,只斗剑招。你将刚刚对封不规所使的招式,全对我施展出来。」原来何逍然想试自己的剑法,丁子振大吃一惊,连忙双手乱挥,道:「晚辈的剑法怎堪入前辈法眼。」
何逍然微微一笑,道:「你都敢用在封不规身上不怕他笑话,怎么倒怕起我来?」迟疑了半晌,丁子振只好将枯枝充作长剑,倒过剑头恭恭敬敬的道:「那就请前辈指教,恕晚辈无礼了。」捏了个剑诀,将枯枝充作长剑,一招「苍松迎客」刺出。
丁子振将全般「黄山莲峰剑」施展出来,招式一展开,剑风霍霍。何逍然看着他的一招一式却不进招,仅是身形微挪,将丁子振的每一招都给避过。就在丁子振招式使老,回到了第一招时,倏地斜刺里递出一剑,正好刺在丁子振的手腕上,直接将丁子振手上枯枝拍落。
枯枝离手,丁子振呆若木鸡,想起师父曾说过这莲峰剑本门弟子就属他使的最好,未料在一日之内,他接连遭遇两次挫折,黄山莲峰剑在绝顶高手面前竟是毫无用武之地。习武多年,这还是他首次对自己的武艺感到如此绝望。
「这是甚么剑法?」何逍然开口问了,丁子振只好照实说了,不知道他问一套在他面前不勘一击的剑法有何用意。
何逍然道:「这整套剑法花招太多,真正有用的杀着没有几招,拿来临阵对敌太过凶险。在高手面前使这套剑法,犹如在耍花枪,练起来好看是好看,却没半点用处。」他一针见血点出黄山莲峰剑的缺点,丁子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本门武学被说成只有外表好看,实际却没用处,丁子振却想反驳也反驳不了。行走江湖若干年,他的武功出了黄山派,在外头上不了台面,其实他也心知肚明,但心里总不是滋味。尤其今晚遭遇了封不规后,内心更是深刻。
何逍然似也看出他心中不甘,道:「别灰心,你想想,我方才最后刺你那剑是甚么招式?」何逍然一说,丁子振低头沉吟,仔细回想,那斜斜刺出的一剑,颇像本门莲峰剑的第六式「微峰生莲」。
何逍然道:「剑法的变化不管如何繁复,骨子里真正攻击手段不外乎就是那几种,其他都是为了迷惑对手所包装的花招、虚招。拿掉这些包装,所有的武学殊途同归,真正刺向对手的那一剑都是相同的。」手上枯枝挑起地上的枯枝,扔向丁子振。丁子振顺手接过枯枝,听了何逍然的话,脑中似乎模模糊糊触摸到了甚么,又不太确定。
这和丁子振所接触的武学观念似有不同,一招招式里为诱使对手中招,总会有许多虚招或后着,忍不住好奇问道:「如何能做到那一剑?」
何逍然道:「化繁为简。」
丁子振一怔,若去除了那些繁复的招式,岂非只剩平平淡淡,普通的一剑?问道:「如何化繁为简?」
何逍然道:「剑法便如古人写诗,只是简单一句,包含千言万语的意境在其中。剑法亦如是。古人有句话说:大道至简,大乐必易。你要多琢磨才是。」丁子振脸现喜色,他武艺低微,以往从未主动去探索思考过武学的真谛,经何逍然一提点,脑子里一些模模糊糊的念头,似乎跟着清晰了起来。
何逍然见丁子振似有有悟,点了点头,道:「能对我所说的有所领悟,表示你天资不算太差。你对封不规那几招连环剑招,尚有可取之处。不过依旧墨守成规,一招一式太着痕迹,摆脱不了招式的限制。你想想我刚刚说的话,再将你本门莲峰剑串成一式连环剑招看看。」见丁子振手持枯枝,已然开始苦思起来,何逍然便坐下在一旁喝酒,不再打扰他。
得何逍然称赞,丁子振受宠若惊,内心欣喜。当时对封不规时他只想出奇制胜,攻敌不备,急就章下将黄山莲峰剑胡乱串起了几招,那时也未多想,岂料何逍然竟是大为赞赏,这是他始料未及。不想让何逍然失望,他依着当时的思路,对着空气比划起了莲峰剑的招式。
过了个把时辰,丁子振兀自对着空气比划,何逍然独自靠在墙边闭着双眼小憩。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丁子振欢声道:「前辈,我想通啦!」何逍然立时睁开双眼,捡起地上枯枝,翻身跃起,一剑刺向丁子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