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子振借着月光看清了这名采花大盗的真面目。此人身材高瘦,一身腥红长袍,披着一件白色披风,衣饰颇见华丽。见他面色苍白,唇上留着两撇细须,薄薄的嘴唇看起来毫无血色,苍白的肤色在冷冽的月光下,竟有几分阴森之感,与一身红衣衬托形成强烈对比。
此人见到丁子振似乎也很是意外,无视肩上贾小姐的哭闹呼救,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阴恻恻道:「没想到这杭州府境内还有人敢阻拦我。小子,你可清楚我是何身份?」
丁子振眉头一皱,竟觉眼前之人有些面善,先前应是未见过他才是。沉吟了半晌,才道「想来阁下便是六大恶人中的『摘花太岁』封不规。」想起以往曾在府衙前见过此人的海捕公文,是以觉得他特征眼熟。
封不规甚是得意,发出一阵大笑,笑声立时传遍整个城内。丁子振脸色一变,未料此人内力如此骇人听闻,竟高深如斯。
倏然止住笑声,封不规冷冷道:「既知摘花太岁的名头,竟胆敢打扰我行欢取乐,小子,看来你是对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留下你的万儿来,封某不杀无名之辈。」随即又笑说:「虽然我很想如此说,可我没兴致知道男人的名字。罢了,看在你有胆量拦住我的分上,便姑且听之。」
丁子振是头一次与传闻中的江湖人物面对面说话,酒肆中遇见柳道通也没和他说上话,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暗忖此人果然个性怪异,如传闻中喜怒无常,犹豫了一下便道:「在下黄山派丁子振。」
封不规一怔,喃喃道:「黄山派?丁子振?没听说过。」随即又想:「难不成是武林中新冒出头的新兴派门,我有段时日未履足江南,孤陋寡闻而没听过?」不过眼前此人看来虽然年轻,胆敢在他寻欢时上前拦阻,想来武功必有些门道。
殊不知黄山派自身就是无名小派,丁子振本人武功亦是微不足道,行走江湖作买卖,江湖上结交朋友也多是点头之交的无名之辈。虽喜好路见不平,与他交手的多是些江湖上的无名毛贼,拦路抢劫的盗匪,对手甚至连匪号也叫不出,他的大名自然鲜有人知。
封不规嘴角微微上扬,道:「阁下意欲何为?」就算对手是高手,他也从未惧怕过。况且看丁子振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武功高低程度他心中有数,脑中将武林中成名的少年英雄数过一遍,能和他对阵者屈指可数,根本无须担心。
「放开这位姑娘。」丁子振没打算和淫贼啰嗦,直接开门见山。
「原来是想英雄救美,倘若我说不呢?到手的猎物叫我轻易放手,你觉得可能么?」封不规歪着头看着丁子振,似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物事。
只见丁子振放下背后木箧,自木箧上头抽出一柄长剑,挽了个剑花,颇有架式,封不规吹了声口哨。丁子振喝道:「那我便让你放下!」人已欺近封不规周身,长剑直刺他面门。
施展出师传的「黄山莲峰剑」,丁子振杀得封不规连退三步。他见封不规退怯,趁机贴上追击,不待招式变老,又是连环三招,想逼封不规主动放下肩上姑娘。
数招晃眼一过,丁子振发觉每当剑刃要刺中封不规身子时,他总能在危急时轻轻巧巧避过。无意间瞥了封不规一眼,见他嘴角带笑,一副不屑的神情,这时他才惊觉封不规竟是游刃有余,根本未拿出本事,是在戏弄他。
丁子振虚招一晃向后跃开,瞥见封不规从容阴森的笑容,黑夜显得那口森白的牙齿特别邪恶,身在寒冬,背上兀自出了一身冷汗,恐惧瞬间爬满了全身,脑子嗡嗡作响无法思考。也不知是否因惧怕产生幻觉,竟在大街左首屋檐上听见疑似一名女子「咦?」的困惑轻呼一声。
当丁子振以长剑刺向他时,封不规初时还打着十二分精神应付他。只是数招过后,不禁失笑,心道:「我封不规当真让人小觑了,连一个江湖上三流的杂碎都敢来挑衅我。」以他的能力,完全有办法将丁子振立即制住杀死,却也同时挑起了他残忍变态的个性,便如猫抓老鼠般戏弄着他的猎物,不即刻将他杀死,而是想好好的玩弄他,使他体验面临死亡的恐怖后再杀死。
封不规笑道:「有何高明的招式尚未施展,还不通通使将上来。你若不出手,我可要出招了。」竟是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欺近丁子振。
丁子振尚未反应过来时,封不规的脸已经贴在他的面前不过毫米。慌忙中大喝一声,舞剑成花,欲将封不规逼开,岂知他身如游鱼,肩上扛着一人仍旧身轻如燕,游走在丁子振舞出的剑光之中,手上长剑却始终未能刺中他分毫。
多年所学在此人面前竟一无是处,一股恐惧的气息再度瞬间袭向他大脑深处弥漫全身,身子不觉僵硬,手上的剑也迟钝了起来。但以他多年来在江湖上临阵对敌的经验,总算没让他乱了方寸,强自稳住心神,他十分清楚心里只要先认输了,等待而来的结果只有死亡,而这位姑娘下场也将不忍卒睹。
「够了。」只是淡淡一句,封不规左手自剑光缝隙一探,一指戳在丁子振胸口膻中气海。
丁子振只觉胸口一痛,闷哼一声,踉跄向后连跌数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却单膝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青砖道上白色积雪瞬间染了红。
擡头看见封不规一脸蔑笑,这一指让丁子振认清了自己武功和此人差距,封不规有心杀他的话,根本用不了三招。首次与这等高手对阵,丁子振已明白了自身的渺小,只是他仍是杵着长剑站了起来,擦掉嘴角的鲜血,道:「将这位姑娘放下了。」
这下连封不规都有些讶异,望着丁子振冷笑道:「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能有何作为,要知我方才只使出二成力,若你能乖乖躺下,或许我还能饶你一命。」被扛在肩上的贾小姐也努力转过头来,想看清这名正在拯救自己的人,声泪俱下,道:「这位壮士,你不用管我了,只希望你能找到我父母,告诉他们辱我者何人,他们自会请人替奴家报仇雪恨,今晚过后,世间再也…再也不会有我这个人了!」
这位贾小姐语意坚定,看来是不惜玉石俱焚也要捍卫贞节。丁子振一听,面露杀气,握紧手中长剑,寻思今晚就算丢了性命,也不能坐看此事发生。
「小妞,妳话可真多。」封不规一掌拍在贾小姐腰间,封了她的穴道,将她身子安置在一旁房子石墩下,轻轻抚摸她清秀滑嫩的脸蛋,笑道:「让妳瞧瞧老爷杀人的手段。」贾小姐虽然口不能言,愤恨的眼神仍是死盯着封不规不放。封不规也不在意,哈哈一笑道:「老子就喜欢妳这种烈性的小妞,等我收拾了那小子,回头再来收拾妳。」
乍闻身后声响,封不规连忙回身,掌风荡开丁子振长剑。丁子振拚着不让封不规喘息的机会,连环数招,一时竟杀的封不规有些手忙脚乱。封不规接过数招,大骂:「你这小子居然不讲江湖道义,背后偷袭老子。」
丁子振怒斥:「与你这种登徒子讲甚么道义!」这下奇袭起了点成效,在封不规右臂袖子划了道口子。正当丁子振欣喜奇袭奏效,将封不规逼离了贾家小姐身旁时,忽觉右肩一痛,长剑铿锵一声,脱手掉落在地。
只见封不规左手捏着丁子振的肩膀,露出冷酷的狞笑,道:「我可是挺喜欢这件袍子的,你这要如何赔我才好?」晃了晃右手袖子上被划出的口子,左手用力在他肩上一捏,丁子振不由发出一声惨叫。
「没料到你这小子倒挺阴险的,若非今日扰我雅兴,还挺对我脾胃的,不过如今只能请你去见阎王。」望见封不规眼中闪过一丝残酷的眼神,丁子振被他制住,浑身无力,明白顷刻间就要命丧在此人手上。
回忆霎那间一幕幕自脑中闪现。儿时师父在院子里慈祥的教导师兄弟们武艺,和师兄弟间的打闹,陪着年幼的小师妹在溪边钓鱼。还有自己曾和大师兄私自带小师妹上了黄山,小师妹摔伤了膝盖,两人遭师父责骂。这些回忆瞬间涌上心头历历在目,在他眼前如走马灯般浮现。
封不规左掌高高举起,就要在他头顶上拍落。丁子振最后擡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心道:「对不起,师父,师兄弟们,小师妹,我今年没办法回家过年了。」耳边听见追捕封不规的人马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似乎片刻就要追赶上来,默默闭上双眼,希望自己不是白白牺牲。
「打他。」耳中忽钻进一声耳语,丁子振睁开双眼,突然发觉一股沛然真气,充斥在自己体内,不及细想,左掌运劲推出,一掌拍在封不规胸上。
封不规没预料到有此一着,胸口吃痛惨叫一声,手一松放脱了丁子振的肩膀,向后跌出数步。他摀住胸口,骇然看向丁子振。只见丁子振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黑袍白衣的冷峻汉子,冰冷的目光朝自己射来,封不规立即察觉此人非是常人,本能的警戒了起来。
丁子振死里逃生,回头望了望身后之人,忽觉体内真气一泄,双腿一阵乏力,不自主颓然跪倒在地。那人拍了拍他肩膀,迳自走向封不规。
「阁下是?」直觉遇见了不下于自己的高手,不同之前的游戏态度,封不规谨慎了起来。只是对方似乎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走近时毫无征兆忽然抽出腰间长剑,一剑劈空划出。
剑刃虽离封不规尚有一尺之遥,一道冷冽的剑气「嗤」的一声扑面袭来。封不规知道厉害,身形如鬼魅般向后疾退。黑夜中冷峻汉子手中长剑白光闪烁,如闪电般攒动,封不规手无寸铁不敢撄其锋,以掌力卸去剑气,苍白的手背上霎时被带了条殷红的口子。
转眼不过一招,封不规竟显得有些左支右绌,只是他武功奇高,身上长袍披风虽被长剑划破多处,在剑芒吞吐中仍和来人招来招往,气度从容。此时从街头彼端传来震天价响的吆喝声,原来是围捕封不规的民众和贾家家丁伙同一众护院武师赶到了。
「就是那个披白披风的恶贼!」一名贾家家丁远远看见封不规白影在街头闪动,立即高声指认。封不规见大势已去,趁隙虚晃数招抽离战团,头也不回的快速离去。
只听他声音传来:「『一剑镇九州』果然名不虚传,待我准备好另日再决胜负!」交手过后封不规已然明白来人身分,又听他笑着说道:「好师姪,妳就在一旁袖手旁观也不帮帮师叔,师叔这个损失妳该如何赔偿?」这几句话都是以内力传出,声音传来时,他人已在百尺之外,后段显然是向女子调笑,却不知是向何人所说。
此时在相反的另一方向也传来一名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师叔不用自谦,你就算不用人家帮也能安然脱身。至于损失,你自个儿找间青楼解决便是。」只听封不规在另一头哈哈长笑,声音已渐行渐远,直到不再听闻笑声。参与围捕的众人闻之无不相顾骇然。
正当众人还不清楚当下状况,冷峻汉子已还剑入鞘,弹指射出一枚小石头打在贾家小姐身上,解了她被封不规封住的穴道,贾家小姐顿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走。」冷峻汉子一把拉起跪坐在地上的丁子振,带着他转眼消失在街头,留下满脸愕然的众家丁、武师和民众呆在原地,以及正在嚎啕大哭的贾家小姐。
冷峻汉子手上提着丁子振如若无物,毫不影响奔跑速度。奔至城门时,夜间城门早已关闭,那冷峻汉子却无视城墙高矮,在墙上一蹬,几个起落已悄没声的到了城墙上,城墙守卫竟一无所觉。
丁子振正想着要如何出城时,那汉子倏地带着他飞身下墙,吓得他差点儿就要大喊出声,二人重量加上下坠之势强劲,若是直接坠地,只怕要摔成重伤。眼见便要坠地,却见那汉子回身伸脚在墙面一蹬,二人朝前急窜而去,那汉子旋身扳正身子,带着丁子振在空中飞了一阵,势头渐缓才稳稳落地。丁子振一颗心吊在嗓眼上,落地时已流了一身冷汗,咋舌不已,这等轻功他是闻所未闻。
被人提着在黑夜中疾速奔跑,冷风从丁子振脸庞呼啸刮过,虽然是个新鲜的体验,他还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双腿脚踏实地行走,便出声道:「前辈,我…」那人却制止他,道:「别说话。」那人的声音有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加上他方才几招力退封不规的表现,丁子振只能乖乖将嘴闭上。
没一会儿,两人来到城郊一处破屋前,那人放下丁子振,道:「进去。」他已率先推开大门走进破败的小院子。丁子振只能跟着进入,穿过院子,走进一间连门都没有的残破小屋。
破屋中一片残败,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在黑暗中借着窗外丝微的月光,见那人俯身朝屋子中一堆残火中扔进新的柴火。没一会儿火堆越烧越旺,照亮了整间小屋,原本寒冷似冻结的空气也暖和了不少。
「你过来。」听见冷峻汉子呼唤自己,丁子振连忙来到他面前,略显紧张,道:「前辈有何吩咐?」
「盘腿坐下。」听到命令,丁子振即刻依言盘腿坐下。冷峻汉子也盘腿坐在他面前,右掌抵着他的左掌。丁子振感到一股温和真气顺着左手在自己体内运行了一周,身体顿时感到暖和了起来,胸口疼痛也立即舒缓。只是右肩上被封不规捏出的外伤依旧疼痛,右手此时仍举不太起来。
「多谢前辈替小子疗伤,请教前辈可是『一剑镇九州』,剑神何逍然?」丁子振十分恭敬问道,却也异常紧张。
冷峻汉子收回真气,淡然道:「一剑镇九州便罢了,剑神甚么的是江湖同道谬赞了。我一生习剑,年少时不过曾打败几名高手,便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只是年纪渐长,剑法愈精进时,就越感武学之海无涯。每当我跨过一堵墙时,面前又有另外一堵更高的墙等我跨越。剑神啊剑神,要到何种程度才能称神称圣,我只能说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够。」
虽未正面回答,何逍然也算认了「一剑镇九州」的名号。丁子振忙站起躬身,道:「晚辈丁子振,拜见前辈。」丁子振见眼前高手不过三、四十岁年纪,能说出如此高深的武学境界,自己可能终其一生都不得窥见,不禁肃然起敬。
何逍然道:「好了,我不过虚长你十几岁,不必前辈前辈的一直叫。我观你身上有两道内伤,一道是方才封不规在你身上留下,一道不易察觉,这劲气十分巧妙,应是稍早所伤,你可有印象是谁伤了你?好在你身子尚算结实,封不规只想戏耍你没下杀手,否则你已魂归幽籍。」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小圆盒,打开盒盖里头装盛着草色的药膏,要丁子振自己抹擦在肩膀伤处。丁子振谢过接过药膏,心里却是莫名其妙,他这几日未曾和人动过手,身上何来的内伤。
丁子振武功在江湖上只属三、四流,连二流也称不上,平时打打毛贼强盗尚可,当真遇见高手可说是无用武之地,今日撞见封不规犯案,差点没要了他的小命。但常言道,没学会打人,先学挨打,他平日里挨打的经验可多了,儿时混迹街头,没少与地痞流氓打招呼。出了江湖后,与拦路抢劫的强人也常常亲近,往往都是以一胜多,险胜后通常浑身是伤,身子骨倒也锻炼的精实,加上他自儿时修练的养身内功操,如是小伤暗伤,作息一如往常,不发作出来身子竟是无感。
何逍然道:「这道内伤小到无法察觉,即便放着不理,过了数日依然会自行痊愈。难道你没发觉方才和封不规交手时,真气运行滞碍不顺么?」
经他一提,丁子振才回想起与封不规交手时,体内真气运行确是有些阻碍,以致手脚不够灵便。只不过当时危急时刻,他并未多想,纯粹以为是自己对封不规感到恐惧,导致手脚生硬不灵活。
归根究底竟是自己身上有伤,发挥失常,丁子振心中一喜,心道:「我还道自己武功不中用,原来是身上早有暗伤所致。」他坐下揭开衣服在肩膀上抹上药膏,不知是不是寒冬的缘故,这药膏抹在肩膀上特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