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常伯”瞬间将怔愣的常允拽了回来,这声称呼除却多年前那个少年,已经许久未曾听到。直到慢慢的回头,看向走来的两人,打眼仔细瞧,才分辨出来当年自己背回去那个少年的模样,一下子竟是老泪纵横。“你……你可是,淇奥?”
若悔一下子握住常允的手,坐在常允身边,“是,常伯,是我。”若悔这一生为数不多的温暖,除却那些疼爱自己师兄,最无私的便是来自常伯和那个小村庄质朴的猎户,即便是后来自己被带回中原,也从未忘却村庄里那些人。山庄也定时会给他们补给以及必要的钱财,原想着会因为自己过上好日子,却不曾想,到了如此境地。
“好,好,好,”常允看着眼前眉眼并未有太大变化的若悔,轻轻拍了拍若悔的手背,“看你过的好,便好。”
“常伯,你们怎会……”若悔的声音带着颤抖,眼前的这位老人显然与自己早年记忆中的那位塞北汉子截然不同,早年浓黑的发如今已经满是斑白,手指也更加的粗糙,不是常年弯弓射箭的那种,而更像是常年操刀拼搏的厚重。
想到事情的始末,常允的眼中没有多少温度,而是很平静的述说那段时日,“这些年,边境一直打仗,山里的猎物也就少了许多,咱们村子就一直顺着深山往里走,原本想着将大家落在深处,就能免受战火,可谁知搬进去不过两年,就有一队兵马寻到了我们,村子里的男子悉数被抓。原本我们是想着会被拉去打仗,思量着总能寻到机会逃出去,伺机再回村子,哪怕换一处住所也行。可谁知,一下子竟给我们带到了凉州,在那里,我们每日被迫用刀用枪,半月服一次丸药。半年前我们又被带到了你们的京都,依旧训练,但用药从半月一次变成十天一次,最后这次便是到了此处,上山前的三天连着用了三天的药,便是来杀了这山庄能遇到的所有活物,可谁料,竟是遇见了你。”
塞北的汉子与中原不同,即便是风雨侵袭,可骨子里的坚韧和对上天的坚信,让这些人即便是遇到再大的难题也会扛着,就像用的那药。“那些人给我们服用的那些丸药,大家很清楚能感觉到是提升功力的,但每次用过之后都会觉得虚弱很多,这些年咱们被逼犯下的罪孽也多,此次上山原本也是想着这连着三日的催发,定是会失了性命的,想到在山下看见的那几只鹫鸟,若是死了能被鸟带到天上也是好的。只是,却还阴差阳错的让我们活了下来。”常允的话并不像是庆幸,反而是有种自己活下来的惋惜和后悔。
“常伯,您莫要如此说,既然活下来了,定是上天对咱们有旁的安排。”若悔并不会安排人,这么些年的经历,早就让若悔变得心思冷硬。
只常允并未接话,只是看着周遭几个躺着的邻居,叹了一声,半晌才开口,“昏睡间,我曾听到有大夫来瞧过我们,可是真的?如何说?”
若悔并未有隐瞒的意思,“确系在您昏睡之时,山庄的大夫来瞧过,说是近些年的药还是伤了弟子,若要完全恢复不可能,但若后面好生养着,不碍事,只是,以前的功法应当是拿不起来了。”
常允看着若悔的脸色,只是笑了笑,“活着便好,不过到了我这年岁,还能让人当成年少儿郎这般磋磨,倒也是幸事。活着便好,能回去见我那老婆子也是好的。”
周遭几个人许是药用的多些,这会子都还未曾醒。曾阳站在若悔身边,看着一室的人。若悔对于那几位猎户常年的接济,几个要紧的人都知晓,连带曾阳也会安排人一年去送一次物件。只是,这些年从未有过讯息说这几位被抓走了,证明自己在塞北的探子出了问题,而那个村落里的人应当多数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想至此,曾阳重重的在若悔肩膀上拍了一下,看着常允说道:“常伯,我是这山庄的掌事,虚长淇奥几岁,也就随着一起这么称呼您了。”
“好,好,好。”常允一直觉得若悔孤苦,现下看见身边能有这么一位兄弟,心中那种怅然也少了很多。“那我这老头子就托大了。”
“之前听医者说,你们的状况大抵还得修养半年之余,这期间您可以安心在山庄住着,待会自我会给您安排两名小厮,若再有甚需要的来寻我便好。”曾阳说话间看向若悔,若悔也知晓曾阳的话是暂时安抚常允的,并没有拆穿,莫说近日来山庄的麻烦还没有理清楚,单就是这些人挤在这么一间屋子也不是回事。
“我们都无事吗?”常允还是比较担心周围几个年轻些的。
“无妨,受伤的治伤,没伤的修养。有甚事我都在。”曾阳不想这会子折老人家的面子,但暂时稳住人还是有法子的。说着话拍了拍若悔的肩膀,才抱歉的朝着常允说道:“那你们先说会儿话,我这会子去膳房看看饭食预备的如何,吩咐他们将东西送进来。”
若悔知晓这是曾阳为自己留出时间与常允说话,只点了点头,目送曾阳离开。
尚严所。
安笑并没有回头去看苏亦,而是在转身离开之后去了贺元那处,赫柏安静的跟在身后。“先生,这个苏亦交代的似乎太过顺畅了些。”
只不过走在前面的安笑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走了约莫十来步。才安静的开口,“是人,都会惧怕黑暗,于黑暗中人会不自觉的将内心中最隐秘的那份恐惧释放出来,他经历过,就不愿意再经历一次,这是其一。还有,就是,这人良心还未全部坏掉罢了,与聪明人谈话,总归是会顺畅的多。”
赫柏听着安笑的话,也想起早前自许盛府邸传回来的讯息,只说许盛身边有两个颇得信任的随从,一个是苏亦,另一个则是许安怀,这次能派苏亦亲自来山庄试探,想来也是做好了放弃此人的准备,可终究是因着何事让许盛放弃掉苏亦,赫柏有些疑问,想着,便也如此问了:“那许盛又是因何要放弃苏亦的。”
安笑驻足,转身看了赫柏,“想来也并非是放弃掉苏亦,只是此次上山,看着他们的准备,并不妥善,不然也不会带着那几个催了药的人上来,约莫本就是不明所以的试探。山庄这些年到底是什么样子,许盛并不清楚,差这些人来探一探虚实罢了。选择苏亦而并非许安怀,本就是许盛提早在二人之间做了抉择,若遭遇不测,许盛手里起码还有一个能用的许安怀。大抵也并非就是苏亦哪里不好,只不过是许盛在如此隐蔽的事情上再寻不出一个稳妥的人来替代苏亦。不然,谁愿意将用着那般顺手的人放出来做马前卒?”
“可是嘉善先生又提供了甚许盛感兴趣的讯息,才能让许盛舍弃掉如此重要的一个臂膀。”赫柏想到这些年查探到的讯息,无一例外不是说山庄有宝藏,且多数都是从这个曾经的庄主嘴里流出去的。只是嘉善先生的目的是甚,赫柏却想不出来。
不过这句话,安笑却没有回答,大抵,即便是许盛本人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罢。
因着特殊性,贺元的居所在尚严所后面,并不常与大家一处。出了尚严所,跃上一条细长的山脊,十来丈的距离,状似细长的龙背,故而早年此处得名“龙脊”。安笑与赫柏轻巧的越过龙脊,跃到一处平地,这就是贺元的住所。至于为甚选在此处,约莫也是因着处理尸体对于旁人来说皆是不吉的,所以在当初贺元上山之后就选了此处。这个地方没有名字,也是贺元自己要求的。
两人到时,贺元正好出来,瞧见安笑,忙行礼,“见过安掌事。”
安笑只笑笑,“倒也不必客气。”说着话,在空地上寻了个交椅坐下,示意贺元“你也坐”。安笑身量不高,素来不喜仰头讲话,故而贺元也忙寻了个交椅,坐在安笑下手处。赫柏看了这二人,眉角不由的抽搐了一下,瞧着一个立在墙边的蒲团,拎在手上,寻了个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坐着去了。只安笑瞧了一眼赫柏,不自觉的笑了笑,才看向贺元:“可有甚发现?”
贺元知晓安笑问的是胡文正与王飞的尸身,只开口道:“让胡文正毙命的正是其牙齿里藏的毒,虽不知是甚,但能让人死的极快,看胡文正死后脸上最后的神情,这种致死的毒发作后疼痛应当不大,胡文正并未受太长时间疼就殁了,另外,我还在在其口中还发现了蜡丸的外壳,想来上山前就没想着会回去。王飞是有些奇怪,虽则新死,可在他身上的尸斑却已经发绿,且王飞身上肿胀,竟像是死了两日那般的状况,其脚部的牙齿印确实像是毒蛇咬过,齿痕附近有溃烂之状,我过去收尸那会子,大抵也就是刚断气不久,身子还温热,并没有冷硬。不过若是被毒蛇咬伤,尤其是烂肉蛇咬过,其中毒到发作也得两个时辰左右,可方才我收拾尸身之后,在刑室仔细查过,却并未在发现有蛇出没的痕迹,甚是怪异。”
安笑琢磨着贺元的话,一时间也没有言语,胡文正与自己最后的对话,安笑也听出来显然在上山的时候就没想着能活,似乎也不想活。可王飞却让赫柏去拿路引,显然是并未想过会死在此地,或许说,王飞一开始就对山庄的状况估量失误,即便随着苏亦一同上山,却被派去了绝尘轩那处,显然对于许府来说,也是因着想至王飞于死地的。
“也就是说,王飞在天将破晓那会子就中了毒?”安笑思量着时辰,想着方才的话,琢磨着。
“日出前后。”贺元不做隐瞒。
“那会子最冷,蛇应当也不会出现。”安笑看着贺元,似乎想到了甚,“尸体带过来之后可曾有变化?”
“带回来这个时辰内,溃烂的更为严重,方才我出来时,倒是瞧着无甚变化了。”贺元有些不解。
“若非带着活蛇进去,大抵也不会造成这样的损伤吧?”安笑自顾自的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