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爸爸喝多了,你扶一下他。”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不能喝就不要喝!喝酒有什么用!”章聆的声音在夜晚变得很尖锐。
章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推了一把章聆。章聆往后退了几步,没有站稳,直接坐了下来。
“还轮不到你来教育我。你吃我的喝我的,你有本事,就和你妈一样,滚出去!”
“你以为我不想走吗?谁要和酒鬼待在一起!”
章聆站起来的时候,拽紧了拳头。她忍不住要以牙还牙地去推一把爸爸,把他死死的按在地上。但,她仍旧是不敢。
“呜呜呜,呜呜呜……”不知道为何,章父的头低了下去,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终低到了马路牙子上。他失声痛哭了起来,哭得仿佛是一个委屈的孩子。
“又来这一套!”章聆冷冷地看着哭泣的父亲,走过去要扶他回家。猝不及防,章父抬手扇了她一耳光。章聆感觉眼睛冒气了金星,还没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又感觉小腿被踢了一脚,痛到她马上冒出来眼泪。
“去死,你现在就给我去死!你说这种话,你去死!”章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指着她大骂。
章聆的拳头又拽紧了。那一刻,她恨不得杀了他。
明天,他可知道,他可记得,明天就是她高中开学的日子?!他可知道,他可记得,她是初中全校第一名,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重点班?他可记得,明天,她就要去住校,再也不会回这个家了?
父女两就这样僵持着,对峙着,看着对方。章聆可以看到父亲眼中有眼泪,她觉得,那一定是失败者的眼泪。
她想回家,想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可她不敢。脸上还是火辣辣的,腿上仍旧很痛,这些痛提示着她,一旦她撇下他不管,可能会遭受更加严厉的惩罚。
“怎么了,这是?”一个声音从后背响起。章聆回过头,一个和她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妇女,正走了过来。她应该是小区新来的门卫。
章聆从没有见过她。但,无数次,她拉着父亲回家的时候,那个曾经的门卫老头,都发出了不屑的冷笑。
章聆下意识挡在父亲身前。
“小姑娘,你没事吧。”那妇女问。
“没事。”
“你爸爸喝醉了吧,我帮你吧。”她的脸圆圆的,一脸富态。章聆看到她有一个非常精致漂亮的珍珠耳环,还镶嵌着钻石。但她穿着简单的衣服,手臂上别着一个“门岗”的袖套。她的脸毫无嫌弃,满满的善意。
她直径走过去,扶住了章聆的爸爸。
“不用,不用,我可以走,我自己可以走!”章聆父亲好像要抓住最好的尊严那样。
“我帮你,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喝了这么多呀。”那阿姨乐呵呵的问。
“高兴,高兴!我女儿有出息,考上了重点高中,我们市的重点高中,她全校第一名!”
“那你是得要多喝点!”
“就是,她不喜欢我,觉得我这个老爸没用!”
“唉,哪个孩子会觉得自己父母有用的,我儿子也是觉得我没用,所以我跑过来做门岗,辛苦一点,起码赚到的钱是自己的!”
“可怜哦!我们这些做父母的……”章父居然一边被搀扶着走一边长吁短叹起来。
“是啊。但你女儿考上重点高中,你多有面子啊!”
“有面子,是有面子。”章父又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章聆就这样,看着他们一言一句,从马路穿过了小区,到了筒子楼。
她终于有点清醒了,她说“阿姨,我家在五楼,我来吧。”
可那个阿姨没有给她机会,“你哪里扶得动,我来我来。”
就这样,她看着这个陌生的阿姨,扶着父亲上来楼。当钥匙转动,门开了,章父又忍不住在门口呕吐了起来。章聆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却一点表情都没有。十来岁的年纪,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她看到佝偻着呕吐的父亲,冷静得可怕。
这个门岗阿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局促和尴尬。
“送到这里就可以,剩下的我自己来。”章聆对着阿姨说,“谢谢。”
“那,我先回去了。”阿姨尴尬的站着,没有半点走的意思。
章聆习惯了,那些和父亲喝酒的人,哪一个不是看到酩酊大醉的父亲,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多少次,她去饭馆,在马路,把父亲带回来,大家投过去的不是可怜就是厌恶的目光。这个醉酒的人,到最后,将最恶心,最难堪的一面,留给了和他相依为命的女儿。
章聆扶着父亲到了沙发,又开始拿着卷纸,打算清理。
但,她意外的发现,门外还站着人。那个阿姨竟然没有走。
阿姨拿过卷纸,放在呕吐物上,然后进门问,“扫把在哪里?”
“阿姨,”章聆感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我自己来。”
“你还小,我帮你。”她说完,就拿起角落的扫把,打扫了起来。
章聆看着她的背,有那么一丝丝的奔溃,又有那么一丝丝的温暖。复杂的情绪冲击着她,让她一时间说不上话来,只好抿紧了嘴巴。
打扫完,阿姨又问她“孩子,你倒点热水,给你爸爸洗个脸吧。”
章聆点点头,说“好”。
阿姨笑起来,“你爸爸这是高兴,喝多了,你要理解他。我们成年人,没什么乐趣,就靠吃点喝点。”
“好”章聆有千万句话要说,却只说了一句好。
-----------------
她当然没有打水,任由父亲躺在沙发上。但回到房间,她看着之前在纸上写的“爱”,又拿起笔来重重的划掉了。她想了想,写了一句“有时候,只是需要一点善意”。
哪怕,只有一点,不可怜,不鄙夷的眼光,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