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范闲在苍山别院内一处废弃荒凉的院子里席地而坐,未被清扫的灰尘泥土直接粘附上年轻人奢靡华贵的衣袍。他仰起头,在被两侧屋檐切割后的视野里眺望夜空中灿烂的星河。
苍山别院里的子弹只有三颗。内库亏空的弥补方案最终由范闲的“库债”计划以范思辙一票之差胜出,范闲向天子摇尾讨好来的新婚蜜月假期在日程充实的宾客宴请与银票统计中谢幕。其实日子远未到它应得的终点,但一道由圣旨下发的赏菊邀请让一切喘息成为了空谈。
这是他在苍山的最后一晚,明天就要带上一大家子人返回长辈们还在兢兢业业上班的京都,自己还得奔赴传说中的悬空庙陪皇帝陛下赏菊。
他其实看不太懂这位天下至尊的心思,又或许以前稍微还能看懂,而现在那扇暗门之后的世界已将他的思绪扰乱。
“我是不是应该先把两边的事情拆开来想。”他嘟囔着,试图将万千思绪借由视野中分立两侧屋顶的人来梳理,他抬起右手,从右向左,“现在,与未来。”
“都是现在。”五竹站在右侧屋顶,他的声音经由通讯器直接从范闲怀里发出,“你不如按‘地球’与‘泰拉’来梳理。”
范闲从善如流,“好。”
“那么,地球……已知,脚下是庆国,有一个皇帝,一个太子,三个按长幼排序的皇子,和我这么一个私生子。已知,皇帝还有一个妹妹,通常称为长公主,她与老二同盟,主管的皇家内库已在一场婚礼后正式移交给我来接管,她为这条‘内裤’恨死了我……”
斯卡蒂的通讯器同样能接收范闲的信息,于是她皱着眉头关掉了身上的机器,却发现这个距离和这个位置让她依然能听得见这个异世界大陆年轻人类的自言自语。她确信这些事情自己没有得知的必要,所以她左耳进右耳出,目光片刻未从漫天星河上挪开。
范闲也不在意她是否能听见,他的确在自言自语,在这个叶轻眉与五竹居住过的小小角落中,“老套的夺嫡戏码,老套的老不死人设,给私生子这么大一个担子我都快觉得他是不是暗中想给我传皇位了。”
“可能性不高,但确实有。”五竹评价道。
“哼,更大的可能性是想把我锻造成和陈院长一样只能为他所用的刀,还美其名曰孤臣。”
“这算不上美名。”五竹再次评价。
“确实。”
剪掉羽翼,剪掉依靠,将雄鹰熔炼成毒蛇,再握住蛇尾让它张开獠牙大杀四方,进退皆在掌中,生死不过松手,达成目的还不会脏到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依照这个思路,接下来只会是针对范家的压制,但考虑到在这位养爹与皇帝现在的交情,应该至少不会太早动手。
而孤臣又不可能真的一家独大,范闲确信皇帝会多养一些人来对抗自己,比如破格提拔的贺宗纬。所谓朝堂制衡之术,他早在纪晓岚与和珅的故事里听得滚瓜烂熟。
所以,确实是无趣至极的夺嫡、夺权、多方制衡的封建帝制黑暗时代,确实是令人无计可施的泥潭。
那么,泰拉呢?
“斯卡蒂,你们为什么要过来这边?”范闲向左侧屋顶上欣赏夜景的猎人问道。“我是说……这边的‘这片大地’。”
白发的阿戈尔人终于向他的方向侧头,打开了通讯器的对话功能,“原本没想过来,两片海域之间并不相通,但历史上有探测到一处行踪不定的裂隙,在泰拉的海洋里,这道裂隙附近有极强的高危险性辐射能量场,还有一座山。”
“所以你们是为了研究那座山?”
斯卡蒂不作隐瞒,“是,山势很陡,目测高度应该能超过海面数千米,但海面上从来没观测到它。”
“这么神奇。”范闲好奇起来,颇有些探索天然地理奇观的兴致,“不会是海市蜃楼吧?不对,海里是能看见的……”他想起初见时斯卡蒂的话,灵机一动,“难道就是大东山?”
“是的,它在你们这边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既然附近有危险,你们又怎么研究呢?”
“还记得深蓝之树吗?”
“记得啊,那个就是用来对抗危险的?”
斯卡蒂遥坐在屋顶的身影动了动,像深呼吸后的放松。“按博士和凯尔希医生的说法,还有阿戈尔那位已然堕落的先贤的亲眼所见,”斯卡蒂不无感慨地说着,“它是个有关生命存续的构想,所有的个体都应当是同胞,所有的伤害都不应该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