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广福禅寺，这个江阴城内最大的寺院，在这场浩劫中未负使命，留住了江阴最后的香火，若佛祖真的有知，想必也会为之动容。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的身份已不同往日，出门之时，前面有清兵开道，后面有清兵护驾，在我还未到寺门前，寺门就已早早打开，印白大师率着一干僧人，像迎接贵客一样恭恭敬敬站在门前。

我不是在烧香拜佛请神还愿，用不着如此隆重，我需要清静，我只是想和一个人说说话而已。但是，我在僧人里却没有发现陈士英，不是他剃度后模样变了我认不出来了，是他确实没在其中。

印白大师说：“自入寺之日，砺苦便请求在戒律房中面壁，足不出户。”

我稍有惊讶，砺苦应该就是陈士英的法号，他会惩罚自己我也能想到，但没想到他竟然把自己关起来面壁，但这有用吗？

我请印白大师带我去见陈士英，让其它僧人都散去，不要因我打扰了他们的事情。印白大师带我进了寺内，两名清兵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剩下的都在门外等候，这是托博的安排，他们不会违抗，我也制止不了。

寺内也许是江阴城内唯一没有沾到血光的地方，不仅干净整洁，还能闻到一些淡淡的香气，是花草也好佛香也好，甚至是泥土的香味都无所谓，总之它是自然恬静的味道，让我的内心能够感受到一种平静，暂时不受俗事侵扰。

印白大师带着我左转右转，在一房门前停下，我便知道戒律房到了，果然他面向房门双手合十，说道：“砺苦，有位施主要见你。”

房内没有任何声音，印白伸出手，我急忙拦下，“大师，让我来吧。”

印白大师犹豫了一下，把手收回，“阿弥陀佛。”

我笑了一下，“有劳大师了，稍后我再去向您请教。”

“施主请便。”印白大师会意，向我行礼，然后离开。

我便伸出手敲了几下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进去了。”

房里还是没有声音，我便不再等，伸手去推门，门果然开了。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四面墙壁，墙上连个窗户都没有，如果房门关着，那里面就是完全漆黑一片，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现在即使是房门开了，里面也不亮堂，就见一个僧人背向房门跪在地上。

陈士英！不需要看到僧人的脸，从背影我已经能分辨出是他。

我走进了房里，两名清兵也想跟上，我扭头看着他们，“里面这个样子，你们需要跟进来吗？我觉得留在外面对你们也好。”

两名清兵互相对视了一眼，应该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这样小的房间又不透风，他们穿戴这么整齐，进来站一会儿恐怕就会浑身是汗，他们应该也看明白了，里面连个窗户都没有，根本不用担心我能逃掉。

清兵没有跟进来，我走到陈士英身前，转身看着他，果然是他，不是他又是谁呢？他消瘦了许多，也许是光头的原因，脸特别的小，仿佛皮包骨头。我忍不住眼睛湿润，都是我害了他，如果没有遇到我，他应该随着父亲在嘉定，虽然嘉定也有三屠，但不是屠城，只是百姓起义失败了三次，很多人并不会死，尤其像他这样的武将，应该有能力逃生。但现在……

我有些激动地盯着他，“你……就不想看看我吗？”

陈士英眼神依旧漠然，似乎眼前什么都没有，或者是他的眼里只有佛祖，已经看不到任何其它东西，“施主，这里是清修之地，你若求佛，应该去大殿。”

我犹豫着，慢慢在陈士英面前跪下，现在我们两个面对面跪着，已经平等了，而且他不需要再抬头，平视就可以看到我的脸。我看到陈士英的脸抽搐了一下，我就知道，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陈士英的表情变的越来越痛苦，“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喜极而泣，他终于正常地讲话了，这预示着我们能够正常地交谈了，我忙说：“你还好吗？”

陈士英犹豫了一下，“你都看到了，我没有事。”

我点点头，擦了一下眼泪，“这就好，你什么都不要去想……”

陈士英突然紧紧盯着我，“我怎么能不想？是我害了你，而你救了我。”

“不！是你救了我，你很清楚的，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我。”

“但我还是害了你。”

“没有，你没有害我，你不要再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了，我们现在的这种局面，根本就不是谁的过错，你明明懂的，为什么还要和自己过不去？”

陈士英闭上了眼睛，我看到他眼角挤出了一滴泪。

陈士英睁开眼后，叹了口气，“你还好吗？”

我愣了一下，忙说：“好，你也看到了，我没事的。”

陈士英犹豫了一下，“你……你真的嫁给了他？”

我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陈士英非常清楚托博对我的感情，所以他不会担心托博杀我伤我之类的，我即使受了伤也是他用眼睛根本看不到的，他所问的我还好不好是指这个。我能如何回答他呢？能告诉他我被托博强暴，身体和心灵俱已伤痕累累吗？不，我不能再刺激陈士英了。

“暂时还没有，他对我还算照顾，你不用替我担心。”

陈士英点了下头，“那就好，我的罪孽还能轻一些。”

我惊愕，陈士英怎么还这样想呢，他有什么罪孽？还要取个法号叫砺苦？

陈士英却摇着头，“我罪孽深重，只有用苦难来不断磨砺，才有可能赎罪，不然我会一直呆在无间地狱，得不到轮回转世。”

我更加惊讶愕，佛法我也是懂一些的，无间地狱是大罪之人的去向，比人们通常说的十八层地狱都要严厉。人们常诅咒别人死了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这其实并不是最恶毒的诅咒，下十八层地狱的人，都有时间周期来赎清自己的罪孽，就像民国刑法里规定的有期徒刑，只要服刑时间一到就可以自由。而无间地狱就像是无期徒刑，要永远被关押，不会有自由的那天。

可陈士英有什么大罪，竟然会觉得自己要下无间地狱？

“我的罪很多，其中背叛祖宗这一条就足以让我万劫不复。”

“你没有背叛，你不是剃头投降了鞑子。”我忙说，然后悄悄看了门口一眼，见清兵并没有盯着我们，便压低声音说，“让你当和尚只是权宜之计，又不是真的，我们肯定还会有办法的。”

陈士英无比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变的颓废，“你的意思我不是不懂，只是你现在在他的手里，我什么都不可能做，哪怕是我出了寺门，就会危害到你。”

“我知道，他一定威胁你了，但你不要灰心，一定有办法的。”

陈士英摇了摇头，“我们就不要自欺欺人了，也许你真的是上天派来的，会有上天来救你，但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剃了头，受了戒，这辈子都要做和尚，这其实也是我最好的归宿，不然我如何去面对我犯下的罪孽？我恐怕没有办法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活着，只是……只是还有一件事牵绊着我，使我无法六根清净，那就是你还没有脱离苦海。”

我知道陈士英还在牵挂着我，他又怎会不牵挂我呢？但我不能动情，我必须忍住，“会有办法的，你一定不要放弃。至于你剃头受戒，也一定有办法再还俗，只要你别放弃，以后我会以查看你是否活着为由，经常来看你，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我会得到上天的暗示的。”

陈士英惊讶地看着我，光光的头顶上的三个戒疤格外刺眼，幸好他自己看不到，不然一定会更刺激到他。但他的情绪还是变的低落，“都是我没用，如果我能杀出去，现在也不会这样了……”

“那也许我会被别的清兵找到。”

“但你说会有五十三个人活下来。”

“那也许是另外的五十三个人。”我坚定地说，“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上天给我们定好的命，如果你真的逃走，不在这五十三人中，那我也就不在。或者因为我在这五十三人中，你也必须在，所以你没逃走是因为我。”

陈士英眨着我一脸疑惑，“你……你就不要再安慰我了。”

我有些着急，“你怎么还不明白，上天已经把我俩绑在了一起。”

如果能救陈士英，能恢复他的信心，能让他重新做回过去的陈士英，我情愿上天这样安排，所以这不仅仅是安慰他的话，也是我的真心话。

陈士英果然有些激动，“你……你真的还这样认为。”

我坚定地点点头，“所以，为了我，你也必须坚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