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延钧向前膝行两步抬起头来望着弘武帝,两行眼泪自颊边缓缓流下:“父皇,那一年儿臣躺在破庙里又病又饿,奄奄一息马上便要不成了。多亏程指挥使将儿臣救起,又是拿药治病,又为儿臣找到容身之所,延请文武师父教授文章和功夫。之后魏五叔帮儿臣安排进了国子监,带儿臣长见识,教儿臣懂道理,儿臣才得以长到如今,才能与父皇相认。儿臣虽然年纪小不懂男女情爱,但也曾数度亲眼目睹魏王叔为情所伤爱而不得,儿臣希望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救命之恩如何为报?儿臣拼得父皇责罚,也要帮魏王叔和程指挥使讨个恩典,求父皇成全他们吧!”
“延钧,快起来,你,你这又是何必呢?”对于失而复得的长子,弘武帝是越看越喜欢,如今面对儿子满面的泪水,弘武帝终是长叹一声,起身扶郑延钧,语气却是不容置辩,“辰琮,你且回府安心养伤,朕这些朝政太过繁忙,等忙过去这阵子朕仔细考虑考虑,也问问怀北的意思。到时候,你养好了伤,咱们再行商量。”
虽是恳求无果,但见弘武帝的态度已然松动,郑辰琮与程柏蘅只好告辞回府。
“父皇。”一声清脆的童音从大殿门口传来,弘武帝不用转头也知道是哪个来了。他唇角绽开一抹笑意,飞快地在面前的折子上批完最后两个字,将朱笔搁在笔山上才转头去看。一颗圆圆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两只眼睛笑得如同弯弯的月牙,咧开的小嘴里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延钦,快进来,到朕这里来。”看着那无邪的笑容,弘武帝心柔软得如同和缓的溪流,在温暖的阳光中涌过来荡过去。
郑延钦扶着门框抬着小短腿吃力地迈过垂拱殿的门槛,却有一双染着青葱玉指从背后抓住双臂将他抱了进来,紧接着吕贵妃也迈进殿来,她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挑心髻,一水花丝嵌红宝头挑心、分心、顶簪、掩鬓、花钿,一支飞凤吐珠步摇斜斜垂于耳前,身着嫣红海棠滚绣长禙子,内着豆绿色薄绸长衫,端的一个绛彩娇春,繁蕊碎金,贵气中又带着几分俏皮。
“臣妾见过陛下。”吕贵妃抚胸娇喘连连,眼波盈盈带着笑意,拉住郑延钦母子一道行礼后,以丝帕掩口未语先笑,“延钦想陛下了,今日一散学回来便嚷着找父皇。算时辰,臣妾觉着陛下该正忙着处理国事呢,就寻思着带延钦到垂拱殿旁边转一转,说不准能远远见着陛下。哪想延钦这孩子知道陛下在此撒开腿便往这边跑,臣妾怎么也追不上他,这不就闯进来了……臣妾母子搅扰了陛下处理政务了,万望陛下海涵。”
弘武帝笑道:“朕在这里坐了半天了,刚好此时也乏了。走,贵妃和延钦你俩陪朕去花园子走走去。”
吕贵妃笑着上前拉住弘武帝,道:“陛下别急着走,今日延钦过来还想为父皇炫耀炫耀本事呢。今日延钦把整本的《千家诗注》中的一百首诗都给背下来了,国子监司业黎羊赞他敏而好学,颖司绝伦,将来可堪大任呢。”
瞧着虎头虎脑的郑延钦,弘武帝心情大畅,道:“延钦这么厉害!过来,父皇考校你一番可好?”
郑延钦烂漫的笑容慢慢消散,取而代之是一丝无助和失落,在吕贵妃热切期待的眼神中,半晌才不情愿地答:“好。”
弘武帝略一沉吟,道:“延钦,你就背一首《客中行》吧。”
郑延钦挺起小胸膛,老声老气地摇着头背得很是流利:“《客中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背得好!”弘武帝赞,“延钦还会背什么诗?”
郑延钦想了想,道:“《登山》。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弘武帝笑:“不错。那你知不知道《登山》这诗是什么意思呀?”
一下子将郑延钦给问住了,他抓了抓头道:“不知道,司业没有教。”
本来是要来展示一下儿子的聪明伶俐,加重一下在弘武帝心目中的份量,此时见儿子背不出来,吕贵妃面上有些挂不住,讪笑道:“看来司业就是不如祭酒本事大呀,可惜啊,郭奉已经被延钧先选定了,咱们延钦只能选黎羊了。”
弘武帝道:“嗳?朕不过随口一问,小孩子又哪里懂得诗里头这些大人的心思。不过四岁的孩子,能背这么多的诗已经出乎朕的意料了。延钦背得好,该赏!好孩子,你自己说想要什么赏?”
郑延钦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好久才噘嘴道:“父皇,背诗不好玩,母妃和司业天天让儿臣背诗,儿臣不想背诗……”
“延钦!”吕贵妃厉声打断儿子的话,“你怎么不背书?不背书怎么替父皇分担朝事,不背书怎么能承担国之重任?”
郑延钦小脸上满是委屈,小声道:“母妃答应儿臣背完书去坐船和放风筝,可这么多天了还没去,儿臣才不想独得父皇偏爱”
“延钦你不要只想着玩,若是耽误了好光阴,你……”吕贵妃一时气急从背后搡了郑延钦一把,郑延钦又委屈又难过,抽抽噎噎哭出了声。
“好孩子,来父皇这边。”弘武帝慈父心大发,将郑延钦护在怀中,“贵妃,延钦还小,不要急于求成泯灭了孩子爱玩的天性。朕小的时候先皇先皇后也是放任朕上房揭瓦,下湖摸鱼,并不拘着朕在屋里念书,六岁启蒙后也经常带朕登山骑马,你看朕如今也算得上饱读诗书,并不耽误什么光阴。”
吕贵妃见弘武帝面露不悦之色,上前抚摸着郑延钦的后背,忙放软声音道:“臣妾这不是看着陛下为朝政日夜操劳,想赶紧将延钦养大成人,好为陛下分忧。”
弘武帝长叹了一声:“是啊,朕登基不久,身边能用敢用的人不多,尤其是军中。这如今才出了逆贼袁家叛乱之事,案子盘根错节牵扯极广,若严查下去,恐怕半数武将都得获罪,这不是要动了社稷的根本吗?辰琚虽有才学,但之前多被拘在自己府里,并不通朝事,只能帮朕做些礼部的事情,本想将吏部的事交给他一些,可那些事太过费神棘手,他身子不好也不敢累着他。辰琪为人率真纯粹,历练得少,做殿前司的事还使得,别的事就指望不上了。辰琮倒是有能有为,可他毕竟不是朕的骨肉兄弟,若是哪一天有什么变故,难保不起异心。郑景儒老贼明面上疯疯癫癫,咒骂这个攀咬那个,就是绝口不提辰琮,他不就是在回护辰琮吗?好在现下辰琮仍是恨他入骨,我才放心将克复军交到他手里,可他想要联姻程家那就不要想了。初玉,你家中兄弟皆是文人,若有几个英勇善战的就好了。”
吕贵妃涂过口脂的嘴唇娇艳欲滴,妩媚的杏眼水波潋滟:“陛下,都说臣妾的长兄能谋善断是一名能臣,在户部做侍郎考绩为优,最重要的是长兄对陛下忠心不二,听说吏部尚书陈舟千已经上书乞骸骨,不如陛下便擢升长兄……”
“贵妃,你僭越了。”弘武帝虽很吃吕贵妃柔情似水的这一套,但一涉及朝政还是忍不住沉了脸。
吕贵妃心中一惊,忙跪地道:“陛下恕罪,臣妾只想为陛下分忧,一时心急这才口出妄言的。”
吕贵妃就跪在脚边,单薄的身子纤细柔弱,一双眼睛泪波盈盈,弘武帝心中一软伸起扶住了她,道:“快起来吧。初玉你是个直性子,快人快语没有那些弯弯绕绕,有时候朕还真就喜欢你这种性子。不过以后要记得,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是不可以说的。咱们三人一道去花园子里走走,那一片芍药应该开得还旺,咱们瞧瞧去。”
“谢陛下。”吕贵妃就着弘武帝的手两人一道站起身来,抬眼却瞧见弘武帝面色突然变得苍白,额头冒出一层细汗,眉头拧成一团,惊声问:“陛下,你怎么了?”
弘武帝以手捂住胸前,另一手反扶住吕贵妃的手,痛苦喘息道:“胸口……痛……”
“王善为,王善为!”吕贵妃扶着弘武帝坐下,声音尖利如哨,“快,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