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边要好一点。”辰虞勉强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在琴湖的时候，部族内部也在打来打去，就为了抢水资源和一堆过期药品，但是仙境给了他们团结起来的理由，至少到现在为止，我们是文明的一方。”

车晴没有再多说什么，但辰虞看得出她仍然忧心忡忡，他太熟悉她的一颦一笑了，他在她面前藏不住情绪，她在他面前也一样。

话说回来，辰虞其实也不放心，薛洪在那天晚上已经给他看过了部族藏得最深的裂隙，现在所谓的这点文明和体面，到了战争开启的时候，也许会瞬间荡然无存。

薛英和她的几名干将挤在越野车投下的阴影里，正忙着检查枪械，退弹，上膛，金属咬合的脆响像野兽磨牙，他们偶尔端起枪瞄向远处的地平线，姿态极稳，眼神极冷。

有着这样眼神的人扣动扳机是无需先做两个深呼吸的，辰虞跟随打猎队外出过很多次，他知道杀动物是练不出这种气质的，杀人才能。

和之前惨遭屠戮的引路人不同，这批人是琴湖市内战时的好手，全是些死了爹妈也没找老婆的人，战功最显赫，杀业也最深重。平日里他们都聚集在薛洪身边，吃得好用得好，有什么甜头和风险都第一个去抢，像薛洪亲手喂出来的狼。据说当年薛老爷子和薛家另几个族内长老夺权时，就是薛英领着这些人去挨个儿屠了那些长老和他们的血亲，一举奠定了薛老爷子不可动摇的地位，即使在薛家内部，大家也都对这些凶悍之辈畏而远之。

因为上次牺牲的多是孙家的小伙子，这次他们便不愿再出人了，薛洪索性把这批人派出来，万一发生战斗，他们护着辰虞杀出来的概率也大一点。

时间已经不多了，在白海里也谈不上什么休息，现在标记布置了，引擎也冷却了，再拖下去只会让大家变得烦躁。辰虞离开倚靠的车门，最后望了一眼身后，部族正在几十公里外赶来，无论他们野蛮或文明，蒙昧或开化，都不顾一切地跟随着自己的脚步，自己有责任把他们带到终点，哪怕他想象不出终点的风景。

“出发。”

听见他的命令，众人都有了精神，纷纷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子，回到越野车上。辰虞也坐进驾驶座，松开手刹，越野车缓缓往下滑了一段，随即低吼着爬上沙丘，把种种忧虑连同飞扬的沙尘一并抛下。

辰虞和车晴在前座，两人在后座，薛英跟另一个人站在后备厢的架子上，他们光明正大地亮出手里的武器，车子翻过沙丘开始俯冲时，还有人发出兴奋的啸叫。

倒像货真价实的强盗，辰虞心想。

太阳毒辣得正当时，绝非赶路的时候，但就连这毒辣也为他们的身份平添了一分真实：他们定好的说辞是从红王营地护送神女而来，营地之外危机四伏，自然不能有分毫耽搁。

越野车里留下的地图虽然粗糙，但距离测算意外地准，行驶了十分钟后，辰虞隐约看到前方出现了建筑群，还有漫长的围墙。围墙后有根柱子很高很细，像没坍塌完的残骸，随着距离不断拉进，建筑的身影在沙丘后隐没又浮现，他渐渐看出那并非柱子，而是一台倾斜的塔吊。

再近一些，塔吊的钢架变得清晰，它倾斜的角度很大，居然奇迹般没断裂，白海的干燥环境虽然断绝了植物的繁茂，却也延长了金属的寿命。或许整个人类的遗迹都会这样被完好无损地保存在白沙下，辰虞看着塔吊，好像看着一个未竟的艺术品。

不用望远镜，辰虞也知道塔吊顶端有放哨的人，一行人应该早就被发现了。

塔吊旁边是两座修了一半的楼体，一个高一个矮，高的八九层，矮的只有五六层，从外形看像办公楼，既没封顶也没贴玻璃。附近有几排集装箱改造的工人宿舍，其间零星散落着一些板房，还能看到许多被油布覆盖的建材堆。神军建设营地的方法也终于揭晓，他们在这里找到的除了燃料，还有多得多的东西。

就算在琴湖，部族都没运气发现如此丰富的物资，红王能在白海不断壮大实力，说有天意相助也不为过。

这个所谓的油库和辰虞的想象大相径庭，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军用仓库或者地下掩体，结果却是一片施工区域，他搞不懂这地方能修什么，就算是白洪前，此地也是荒郊野岭，和市区隔着那么远，哪怕气象站也不可能选址在这里。

车晴也是头一次来油库，她和其他人一样惊讶，从车窗探出身子，风把她的裙子和长发吹得飞舞不止，仿佛要将她卷到天上。车子正好开始下坡，颠簸得有点厉害，辰虞下意识伸手拉住车晴，怕她摔出去。

车晴回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坐了下来，她似乎想继续挽着辰虞的手，又怕影响他换挡，最后还是小心地松开了。

“那什么，等到了门口，如果他们不开门，就要你出面了。”辰虞不放心地叮嘱道，“你只说营地遇袭，别的都别谈，也不要回答问题。”

“嗯，我知道。”

“这些人警惕性可能很高，毕竟是驻守油库的部队，而且……”

辰虞话没说完，就看到油库大门开了道缝，他一时头皮发紧，觉得门后会是几十把严阵以待的枪，但当大门完全打开，只有几个人站在那里，手上也没拿武器。对方的意思好像是迎接，但辰虞本能地怀疑他们有所埋伏。这么重要的地方，必定是严加看守，能靠口舌骗开大门已经是他最乐观的预期了，哪有盘问都没有就直接开门的道理。

可能是红王的传令兵先到一步，可能是逆雨没有按他们猜想的移动，可能是他们搞错了油库和营地的相对方位，也可能是红王那里有更快的车……纵然理智告诉他这些事的发生概率极小，但辰虞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车离大门只剩几十米的距离了，门口站的还是那几个人，可他几乎萌生掉头驶离的冲动。

“没事的。”车晴的声音忽然传来，辰虞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神色超乎寻常地冷静，“只管开进去。”

辰虞没法不害怕，引路人的惨状仍然历历在目，他从后视镜里能看到薛英等人也皱紧眉头，他们把枪握得极紧，仿佛随时准备大开杀戒。然而门口那个位置易进难出，如果有埋伏，他们不可能杀出来。

但车晴依然目光坚定，直直地注视前方，比车上一群大老爷们都镇定。

最终，辰虞没有减速，也没有打方向盘，车晴的目光把他内心的恐慌压了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在车晴身畔的这一刻，他都敢一往无前。

当车辆驶入大门的瞬间，那些人齐刷刷跪拜在地上，整齐划一的动作把辰虞等人吓了一跳，不仅如此，他进来之后才发现，原来大门两旁还有几十个人，他们的衣着要脏得多，还带着铲子之类的工具，不像守卫，更像他之前在村落见到的奴隶，这些人也都伏拜在地，仿佛越野车是皇帝的御辇。

辰虞把车缓缓停住，既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下车，之前默念了无数遍的台词早忘光了，一时间只听得到风与沙的和鸣。

“都起来。”破除沉默的是车晴，她的声音和之前不同，多了一种陌生的冷感，辰虞从没听过她这样说话，“管事的是谁？”

那些人如获圣谕般，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他们看向车晴的眼神既有崇敬也有狂热，就像辰虞那夜在营地见到的人群，甚至比那还要夸张。

最前面的那三人似乎就是此地的头领，三个人都很有特点，左边的人披着一件红色的流苏披肩，蓄着大胡子，晶角上有两道红环，辰虞一眼就看出他是康一乾那样的祭司，因为他的眼神狂热最甚；右边的人高大凶猛，脸上有道丑如裂谷的疤痕，连鼻头都被劈作两半，好像曾经有把斧头砍在他脸上，不知怎么居然没死，他的晶角有三道红环，显然等级最高；中间的人是个不起眼的干巴老头，穿得破破烂烂，神态无精打采，连眼皮都只睁得开一半，他跪下和起身都颇费力气，好像右腿是瘸的。要不是老头晶角也有两道红环，辰虞会误认为他是个站得近的奴隶。

“神女大人，您是听见我们的祈祷来的吗？”大胡子率先迎上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地底的恶魔这几日一直躁动，害得我们睡觉都提心吊胆，前天那场恐怖的逆雨是不是也是恶魔作祟？”

辰虞听不懂这人的话，什么恶魔，什么祈祷，但至少可以确信一件事，那就是红王尚未来得及通知他们发生在营地的事。

车晴应该也没懂，抿了下嘴，道：“你说地底有恶魔？怎么回事？”

“就是红王让我们日夜挖掘的那个地下遗迹，我们没敢下去看，通道才挖开没两天，本来我是要派人回报红王这个消息的，但逆雨耽误了时间。”

对方连问都不敢问车晴为什么要来，神女这个身份远比辰虞想象得唬人，当下辰虞也放了心，示意其余人下车。

辰虞和薛英等人都跳下来，车晴却没动，辰虞正要问她怎么回事，看见薛英朝自己使眼色，才反应过来该干吗。他朝车晴伸出手，像扶一位公主般把她扶下车，人们自动和车晴保持距离，好像她周身有一层无形的力场，但同时又用炽热的眼神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生吞活剥。辰虞以为自己在部族里遇到的崇拜就已经够夸张了，却不曾想车晴的处境夸张更甚。

“神女大人怎么只带了这点护卫？”红三环有点诧异，“还有这个女人是谁？我怎么不记得……”

“她是我新近挑选的护卫，毕竟一群男人围着，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车晴波澜不惊地撒谎道，“我正是得到苍神的授意才来到这里，不过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三个头目不敢多问，引领他们往棚屋去，路上大胡子和红三环不断点头哈腰，极尽恭敬之能事，就连经过一处稍微杂乱的垃圾堆，大胡子都立刻请他们绕开，随即唤来奴隶把这些垃圾清走，以免碍了神女的眼。

“我斗胆多嘴一句，你们开的是七爷的车，七爷怎么没来呢？”红三环赔笑道，“护送神女这种紧要事，应该由他亲自来做吧？”

“他在逆雨里受伤了。”辰虞替车晴回答，“车棚里的扳手落下来，砸了他的头。”

“怎么有这种事，七爷伤得厉害吗？”

辰虞很想说一句“早死透了”，但为了把戏演下去，只能简单地回道：“怕要很长时间才好。”

要下辈子那么长。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几位护送的兄弟有点面生啊，你们是在谁手下干的？我记下来，日后好打招呼。”

“在最东边的村子……种了很多水稻那个。”辰虞顿了一下才说话，从那个村庄的样子看，看守应该不会频繁轮换，比起人员密集的营地，这样说要稳妥一点，哪怕对方再问起细节，他都能糊弄两句。

“哦，那真是够远的，怪不得没见过。”红三环果然不晓得那个村庄的详情，只是点了点头，“听说比我们这儿都枯燥，营地外尽是苦差事，连女人都——”

大约是平时抱怨惯了，红三环差点脱口而出，但大胡子立即瞪了他一眼，提醒他神女就在身边，他终于及时刹住了嘴。

“你们这里有多少人？”辰虞懒得再跟这家伙胡侃，直截了当地问最关键的信息。

“拿枪的三十个，干力气活的三百一十六个。”

“本来是三百三十个，有十四个人累死了。”一直缄默不言的老头忽然开口了，“就埋在西边围墙下面。”

“不用你多嘴！那几个人本来就命不好，死了关我们屁事！那啥，神女大人替我跟红王解释一下，他下令要我们用最快速度把地下入口挖出来，可是人手实在不够啊，吃的东西也少，这段时间又出现了恶魔，好多人不肯下去……”

拿枪的三十个。辰虞没听他后面的废话，满脑子都在思考这个回答。

人太多了，虽然早就知道油库把守森严，辰虞还是抱有一丝侥幸，希望可以在部族抵达时靠武力夺取这片区域，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薛洪派来的这几个人再有本事，也没法一次性干掉七倍于己的敌人。如此一来，他们只能选择另一个办法。

辰虞和车晴对视一眼，后者的内心想法和他是一致的，也明白到了改变计划的时候。

“我此行目的并不是处理恶魔，而是有比这个重要许多的事。”车晴清了清嗓子，“我十日前从神那里得到指示，有一支来自东方的庞大部族，跨越白海来到这里，他们明日拂晓就会出现，我是来迎接和引导他们的。”

“部族？”大胡子吓了一跳，“有多少人？”

“很多，三百多人。”

这个数字把他们惊呆了，大胡子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次，挤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车晴还是用神女那从容淡然的声音说道，“这些人是经由苍神的指引才来到这里，将来也会成为通往仙境的助力，他们见到我就会臣服，所以不会有危险。”

“再怎么说，三百多人也太夸张了，这里可不是村庄或者大本营啊，没法安顿这些人。”红三环忍不住嚷嚷起来，“神女大人，恕我直白——”

“等他们去到营地，红王会好好奖赏你，这件事我也早和他商量好了。”

红三环的表情几番变换，对危险的恐惧和对奖赏的贪婪在他脸上分分明明地交战，那是一副很吸引人注意力的风景，即使辰虞对这些人十分厌恶，却也忍不住观察，他目睹贪婪一点点占据上风，最后在那张脸上变作一个半是紧张半是猥琐的笑容。

“我想……我想回营地去……如果这件事办好了，红王应该会同意我的请求吧？这里实在枯燥，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待，我在营地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比如训练新兵……”

“你尽可以向他提，红王对有功劳的人一向慷慨。”

“好，好，那些人是明早来吗？”红三环搓着手，“我这就去安排，给他们腾个临时的场地，不过我们剩的食物可喂不了这么多张嘴，他们应该不会久待吧？”

“喂，你就全包办了？这么多人，神女的安全怎么保障？”大胡子很不满，“我看得派人去大本营，让车队过来……”

车晴正要说什么，大地忽然震动起来，一阵巨大的闷响由远及近，打断了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