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般的潮水,黑色的海。
辰虞低下头,看着那固态的海淹没双脚,奇异的冰凉感不断往上蔓延,他试图把脚抬起来,整个人却往下沉,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和车辆都会陷入其中,然后万劫不复。
白海的时间尺度慢得犹如冻结,每道起伏的沙丘都是缓慢的波浪,要数十日才会涌起一个浪头,再数十日才能拍打下去。然而辰虞十分清楚,白海的力量胜过地质历史上任何一片汪洋,五十多年前,它一口便吞掉了整个世界,连同生活在世界上的几十亿人类,现在的平静与迟缓,只是某种假象。
这片海会再度苏醒吗?有谁看过海底的暗涌吗?打洞的蜥蜴和蝎子,它们可曾目睹人类所不能及的事物?若是白海醒来,它们一定会最早逃亡,可是又能逃往何处?
“发什么呆呢?辰老师。”薛英提着枪走过来,“我们都做完标记了,最后一批。”
黑色退却,重新显露他看惯了的苍白,辰虞从恍惚的状态抽离,脚也从沙子里拔出来,很奇怪,现在他才感觉到烫。
他朝还未触及的前方眺望,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薛英把望远镜递给他,他举到眼前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那个标记,是一杆旗子,插在沙丘顶上,其实就是一根破棍子上绑了块鲜艳的破布,小得叫他觉得可笑。同样的旗子在附近还有十多个,就算错过这个,薛洪的队伍也会发现别的旗子。不过这些可能都是多余的,越野车的车辙痕迹十分明显,远比破布好认,而且不只是薛洪他们,如果红王的车队经过,也多半不会忽略。
“是最后一批了。”辰虞喃喃道,“按照地图,我们离油库最多只剩三四公里。”
“那是不是得开慢些?”
“用不着,这车要是出现,一定是开得风风火火的。”七爷的身材犹如巨人,辰虞怎么调整驾驶座都嫌踏板远,昨晚车晴能一直开那么久实在不容易,那种人要是开越野车,一定是踩死油门,嗓门吼得比引擎还大声,“我们也要有那种理直气壮的派头,否则他们会觉得不对劲。”
“有道理。”薛英把枪抱在怀里,顺手把眼罩拉开透气,她今天的眼罩图案是一头提着刀的小熊,意义不言自明,“引擎还要一会儿才冷却,你跟我说说那个漂亮妹妹的事呗?”
辰虞瞟向仍在车里的车晴,车晴换上了来时那身白色的裙子,那是神女身份的象征,她自己很厌恶白裙,因为会让她想到被无数人顶礼膜拜的场景,但此刻在骄阳与白沙之间,她轻盈得像一朵百合,美得叫辰虞失神。
车晴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表情先是讶异,继而变成羞涩,百合花染上了一丝红霞。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三人,全是血气方刚的男人,都在有意无意偷看车晴。虽然容貌憔悴,但和饱经风沙的部族女人相比,车晴还是白嫩许多,就算是薛灵也没法和她比。早在大学时代,车晴就因为外貌出众,经常登台主持活动,辰虞记得不止一次有人在校园墙上跟她表白。那时候的美丽和骄傲,如今还依稀留存,辰虞看着她,宛如看到了过去的残影。
“有什么好说的?”他目不转睛。
“你俩眼神都快拉丝了,总该有点故事吧?”
“不关你的事。”
“不说我改天去问薛灵啦?”
辰虞瞪了一眼薛英,后者笑得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的坏孩子,要用这件事威胁别人给自己冰激凌。
“你是不是有病?”
“对啊,我的好奇病发作了。”薛英一旦不要脸起来,薛洪都拿她没辙,“不打听点秘密就浑身难受,部族其他人头上有几根毛我都数清楚了,就只有来探探你的嘛。”
“就是认识而已。”
“一天也是认识,十年也是认识,你这个认识是多久?”
“以前就认识。”他没想过“以前”这两个字会被自己说得这么心虚。
“哦,意思是你俩在旧世界就认识。”薛英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光凭一个认识就把人家拐跑了?”
“什么叫拐?”
“那她为什么跟你走?”
“昨天不是在部族大会上解释过了吗?她不喜欢红王的做法。”
“她是不喜欢红王,还是太喜欢你了?”
辰虞没吭声,心跳却加快了。
“你之前非要去伏京找的那个女人,是她吗?”
薛英的直觉有时候简直像读心术,辰虞想否认,但连摇头都做不到。他其实很怕这事被其他人知道,虽然明明是命运的戏弄,但他总有一种自己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不会吧,不会真有这么巧的事吧?”薛英看出他的紧张,变着法逗他,还朝辰虞凑得更近了一点。
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橘子味道,搞不懂是洗发水还是肥皂的缘故,辰虞从没在别人身上闻到过这个气味。
“要是薛灵知道可怎么办呀?她肯定会气疯,气疯的薛灵会干吗呢?说不定会用刀把你砍死,或者趁你睡觉用袜子把你勒死……”
“你小点声行不行?”辰虞回头看车边的其他人,好在他们离得挺远,对这场小小的八卦毫无察觉。
“那你承认了吗?是不是承认了?”薛灵越逼越近,好像要把他吃掉。
“是是是,是她是她,行了吧,好奇心满足了吗?”辰虞实在受不了。
“再多说点嘛,这个女人不是应该在北方那个叫伏京的城市吗?咋跑这里来的?”
“她跟着红王来的。”
“就是说她已经跟红王在一起五年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没变心?”
辰虞想说车晴不是那种人,但话到嘴边,居然犹豫了。昨天的玩笑真的只是玩笑吗?她只是凡人,她的心又不是玉琢的。辰虞没资格把她想象成一个纤尘不染的天上仙。
“如果是真的也好,起码叫我放心一点。”薛英忽然冒出来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放心?”
“就是她是不是真想帮咱们。你替她想的那些理由很傻啊你知不知道?什么人美心善看不得红王干坏事,这五年的战争和叛乱还少吗?她但凡有一次铁了心要跟红王决裂,都等不到你们去,说白了她还不是坐在神女的位置养尊处优,对红王的奴隶制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薛英戳戳他的脑袋,“早说你俩是旧爱重燃再续前缘,我跟老洪还用不着昨天讨论那么久。”
“你们还信不过她?”辰虞有点愕然又有点气愤,“好歹她是和我一起逃出来的。”
“一起逃出来又怎么了?我跟她又不熟,万一她是和红王有嫌隙呢?万一她就是想利用我们去更效忠于她的油库呢?一去就把我们都弄死也说不定。凡事都得有点心眼,白海里可不存在什么良知正义,只有生存,只有活命,而唯一的例外……就是神奇的爱情,爱情呀。”薛英说最后几个字的语调像在唱歌。
“服了你了。”辰虞要被这女人折磨成精神病了,他拍拍裤子上的沙站起来,“我去看看车子。”
他刚走到车边,发现有人已经埋首在引擎盖下面了,虽然部族没人会开车,但检修机械设备还是多少懂一点,辰虞只简单讲授了修车的知识,他们立马就能运用。
“英姐,辰老师,引擎没那么烫手了,我们又往冷却箱里加了点水,一鼓作气开到油库应该没问题。”听到脚步声,那人把头抬起来。
“行,都准备好,再等三分钟就走。”
那人耸了耸肩,在裤子上擦了擦油污,去沙丘后撒尿了。
辰虞走到车子另一边,那一排黏在车晴身上的眼睛便立刻缩回去了。车晴还浑然不觉,拿着地图聚精会神地研究着,直到辰虞的影子挡住地图一角,她才“呀”地抬起头来。
“看得这么专心啊?”辰虞笑了一下。
“我有点弄不明白,这个油库……应该不只是个存放汽油的地方。”
“怎么说?”
“这里。”车晴指着地图边缘的几根虚线,“这些线代表的是运输水和食物的车,我在其他地图上曾经看到过一样的虚线和标记,它们没有经过大本营,而是从附近一个村庄直接连接到油库的。”
“油库的人是不少,孙平戈也提过,毕竟是重要的能源基地,红王肯定派驻了不少士兵。”
“但是从运输量来看,这个人数未免太多了,按照大本营的食物配给,油库起码有两三百人,夏末不可能把几百个士兵安排在大本营之外的同一个地方,不然会有叛变的风险。”
“不是战士,那就是奴隶。”
“管理油库也用不到几百奴隶,甚至最大的村庄也用不了这么多人,我觉得他们是在那里做别的事,比种庄稼还重要的事。”
辰虞不大看得懂地图上那些标注,但他相信车晴的判断,其实无论几十人还是几百人,对他们这支小小队伍来说都没差别,要么车晴以神女的名义镇住他们,要么计划泡汤,羊入虎口。
“我该拿把手枪吗?”车晴忽然问辰虞,“万一有什么状况,我也能帮点忙。”
“如果都需要你用枪了,我们大概失败得有点厉害。”
车晴被他逗笑了,但嘴角的那一点弧度很快就垂落下去。和薛灵不同,车晴一向考虑得很多也很深,他们以前出国旅游的各种计划安排都是车晴做的,有时候辰虞觉得她比自己还聪明好几倍,可是太聪明的人留不住笑容,如今这个世界要逗她开心,可是比过去的世界难多了。
“别害怕,我会保护你,我说到做到。”辰虞换上认真的语气。
“我没怕。”车晴叹息道,“我是觉得自己的作用太小了。”
“小?要不是你,我根本逃不出来。”
“不是这个意思。”她目光复杂地望着薛英等人手中的枪,好像那是一条条鲜活的毒蛇,“辰虞,我们可能是这个世上仅有的旧世界的人了,是不是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而非帮他们互相残杀?”
“我也不想让他们打仗。”辰虞的笑容变得苦涩,“如果我的工作不是医疗科研,而是幼儿园老师,可能会做得更好一点。”
“大本营里的人,识字的都找不出来几个,小孩子却早早学会了拿石头棍子打架,若非跟着我,乘风一定会被他们欺负。我以为逃离那个地方,就能逃离暴力和战争,可是如今还是要做一样的事。”
“逃离白海之前,哪里都没区别,人在穷山恶水里待久了也会变得穷凶极恶,大概只有仙境,只有到了那里,才能摆脱这些痛苦。”
“在无止境的杀戮中,人们是否也会变成伏京的怪物?就算把他们带到仙境,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