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重吗?我现在打120……”
“不用的,你过来就行了,我家备用钥匙在客厅窗户的角落。”
“好,我马上过来。”
按照他的提示,越芽拿到钥匙,开了门一跨进屋内,一股血腥味混杂着霉味扑面而来。
客厅没有开灯,右侧一个房间透出黄光,越芽记得那是卫生间。
她赶紧跑过去,卫生间的门开了一条缝,她敲了敲门:“教授?您在里面吗?”
“嗯,麻烦你进来帮帮我。”
越芽推开门进去一看,只见卞晋躺在地上,手捂着额头,挡住了半张脸。
听到声音,卞晋把手放下。
越芽怔在当场,面前的哪里是一个人,简直就是一具骷髅。
“骷髅”指了指额头上鼓胀的大包:“刚刚脚下打滑摔的,不疼,就是头晕起不来了。”他习惯性推了推已经架不住的眼镜。
越芽赶紧上前,小心翼翼扶他起来,驾着他到客厅的布艺沙发上,随后,她打开客厅的灯。
“电视柜那里有红花油。”卞晋虚脱般靠在沙发上,抬手指了指电视那里。
“哦,好。”越芽按照指示找到红花油给他抹上。
“谢谢。”
“不用客气的。”
红花油的清香充斥在鼻端,冲淡了空气里难闻的杂味。
“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越芽点头,在靠他左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血腥味突然又浓郁起来,她心里泛起一阵恶心,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叹了一口气,卞晋惋惜道:“没想到你妈就这样死了,我知道你妈妈不太喜欢我,所以你们丧事那几天,我没怎么出去。”
越芽低下头,很难为情,好多邻里都请了去吃席,他们是相邻,却没有请他。
知道她的为难,卞晋说:“而且,我最近身体不好,去医院住了几天,又开了点药回来。”
“您的额头,不用去医院吗?”
“不用,呃!”
卞晋突然剧烈呕吐起来,越芽赶紧拿起脚边蓝色的水桶,他弯腰对着那个塑料水桶吐了起来。
越芽刚才就注意到了,血腥味就是从那个桶里散发出来的,所以她才能这么顺手。
吐了好一会儿,卞晋又靠回沙发上,黄棕色毛衣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我去给您倒杯水。”不等他回答,越芽快步到厨房。
大厅的白光少量照射到厨房,阴影处的台面上隆起一座座小山。
越芽仔细一看,都是一些超市的便当盒,腐坏的霉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她皱了皱眉,找到热水瓶,还好提起来有重量,她倒了一杯水出来,发现水是温的,不过这样正好。
“教授,您喝点水,漱漱口。”
卞晋接过,喝了一大口,随后吐在脚边的塑料桶里。
突然,越芽心底生出莫名的厌恶。
她厌恶自己,她竟然真的是人们说的那样的无情吗?
要不然为什么看到教授病入膏肓,她有震惊,有本能的难受,却不觉得他可怜,她只觉得,他是身之将死,而她是心死,他们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死得痛快。
果然,她是冷酷无情的啊。
可是,就算教授病成这样了,她凭什么替别人决定生死呢?
“你欠那个姓赵的多少钱?”卞晋放下杯子,问道。
回过神来,越芽低下头汗颜:“您也知道了?”
“嗯,每天循环播放呢,不过我不知道你欠了多少钱。”卞晋喘了口气,继续说,“我这里还有一些钱,你拿去还吧。”
“不行,怎么可以用您的钱呢,您生病本来就要用到很多钱。”
卞晋摆了摆手:“我已经放弃了,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也就吃点药吊着,用不了多少钱,死了没用完不是更浪费?”
“教授,您别这么说……”越芽心里很难受,她仍坚决道:“教授,我真的不能用,您留着买药吃,万一能好转呢,您比我更需要……”
“越芽,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我不希望你跟我这么见外。”卞晋斜乜着她,佯装很生气,随后又淡然地笑了笑:“而且,我能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了。”
“教授……”
“快跟我说欠了多少钱吧。”
犹豫再三,越芽还是说了出来:“11万。”她手上还有两万多。
卞晋这才满意了,干瘪蜡黄的脸上竟如释重负一般。
第二天,越芽把钱转给了赵一铁,他早就把银行账号发给她了。
钱一转完,她立马就把赵一铁拉黑了。
过来十几分钟,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电话,越芽没接,对面打了好几个之后就没再打了,紧接着她收到一条短信。
“你哪里来的钱?是不是去卖了?”
越芽直接删除拉黑。
还了钱后,无债一身轻,越芽感觉轻松了不少。
可见她之前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以为什么都不在乎了,这都是假的,她根本没有做到。
越芽去菜市场和超市买了许多东西,屯了一星期的粮。
中午,她做了三个口味温和的菜,端到卞晋家里。她打电话跟他说过,所以卞晋知道她要来。
两人一起吃着午饭,卞晋一直夸她的手艺,然而他只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
“哎呦……”卞晋捂着肚子,十二月的天,额上冒出细汗。
“教授,您怎么了?”越芽放下筷子。
“我的胃药在卧室的床头柜上,你可以帮我去拿一下吗?”
进别人卧室不好,但看他疼出冷汗,越芽没有犹豫:“好。”
她跑到他的卧室,床头柜堆了好几种胶囊药片,她把所有的都拿了。
转身出去的时候,余光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越芽定睛一看,立时怔在当场。
她抱着一堆药,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奇景。
一大片的玻璃和零件的碎片,碎片上的数字和指针提示她这些都是时钟。
地上起码有近百个,有一些正面朝上,它们的秒针停止转动,和所有的分针时针一起停滞着,混乱交杂着,犹如时间的残骸。
强自镇定回到客厅,越芽把药放在餐桌上:“教授,我不知道是哪一样,所以都拿来了。”
“谢谢。”卞晋服了其中两样药,就着越芽给他倒的水吃下,“越芽,你接着吃,真是麻烦你了。”
“没有麻烦,您千万别这么说。”
“越芽你真懂事,你坐下快吃吧。”
想到刚刚看到的,越芽往卧室瞥了一眼,想问点什么,最后还是低下头吃饭。
虽然她的表情无懈可击,但是卞晋还是看到了她眼里的疑惑,他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都这种时候了,她还习惯隐藏自己的情绪。
越芽吃完饭,正要回去,卞晋突然慢慢说道:“那些是闹钟,自从我妈和妻子死后,我总是做噩梦。有时候被梦魇住了总是醒不来,所以就买了闹钟催醒我,我每次醒来都很烦躁,摔一下它能舒服不少。”
他语气平直无力,难以想象他把那些闹钟摔成那样的烦躁和暴力。
“对不起。”
“没事儿,都过去了。”
“她们……”越芽本来想安慰他,却怕自己说错话,唯恐揭开别人伤疤。
“我妈也是脑溢血走的。”
那天晚上,李大莲倒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急忙下车想去救她,可一下车,冷风把他吹醒了,地上的肥婆不是拉扯他长大的母亲。
“我的妻子发生了意外,哎……”卞晋的黄脸上露出哀怨之色,右手把一板胶囊攥到变了形。
越芽担忧道:“教授?”
“哦,那个,越芽啊,你回去吧,我习惯午睡一会儿。”
察觉到他神色慌乱,越芽也没有多问,收拾好碗筷端回了自己家。
接下来三天,越芽想多做菜给他吃,卞晋都拒绝了,说是已经吃习惯了便当,还调侃自己山猪吃不了细糠。
越芽不忍卒听。她能感觉到,卞晋是不太想她看到他的病态。
所以考虑再三,她也就没有坚持给他送饭,只是每天悄悄注意他房间的灯,只要灯有开有关,那就证明人还活着。
不过,他整个人都瘦脱相了,状态十分不好,可能真的不久于将来了。
这天晚上,越芽吃完晚饭,把所有的地方都打扫了一遍,把阳台里陈致远的自行车也拉出来,细致地擦抹干净。
现在没有人督促她干活了,可是今天,她就是很想做。
打扫完,洗了个澡,越芽回到房间。
这个原本是陈微阳的房间,自己在这里住了七年,现在整个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越芽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没有她的那个日记本,她的心里更加空落落的。
世事难料,卓飞寻还没有把本子还给她,他们就又分手了。他都把她拉黑了,不知道会不会把她的日记本也丢掉。
越芽心里无所凭依,想跟以前一样写日记找点安慰,却又突觉索然无味,不想动笔了。
她索性就关了灯,躺到被窝里。
在黑暗中,越芽放任自己胡想,她想了许多人,许多事。
她想起董芝芝,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她的腿……怎么她也是腿受伤呢?看来卓飞寻腿受伤真的是受她影响吧?
她抱着被子,自责愧疚,辗转反侧。
越芽拿出手机,翻出空间相册,这次回来,李大莲以为她买新手机了,倒是没讲什么,反而认为这样挺好,能在赵一铁面前不掉价。
怕李大莲翻她的手机,越芽不敢把照片放在自带相册里,可是,现在李大莲也不会来检查她的手机了。
越芽点开署名“他”的相册,一张张慢慢地看着,里面全都是和卓飞寻有关的。
他豪放地吃饭,他抱着她的胳膊睡觉,他跑步时湿透了的运动背心……这张她记忆深刻,因为当时看到他背肌上的汗水,她咽口水了。
越芽笑了起来,原来自己那会儿还挺色的啊。
手机的微光投在越芽的脸上,映出她调皮轻松的笑容。
她抱着手机,脑子里场景重现,那是一个春天的周末下午,她在看书,飞寻哥在跑步……可是,以后他还能这样恣意奔跑吗?
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越芽收回思绪,划到下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两只十指紧扣的手,越芽记得,那是他们饭后逛公园时候她拍的。
反复把那一百来张照片看来看去,看着看着,越芽竟虚握着手机睡着了。
寻呀寻,觅呀觅,一手抓,两手空,醒来呀,都是梦,从哪来呀,到哪儿去,魂归乡野地。
寻呀寻,觅呀觅,一手抓,两手空,醒来呀,都是梦,从哪来呀,到哪儿去,魂归乡野地。
寻呀寻,觅呀觅,一手抓,两手空,醒来呀,都是梦,从哪来呀,到哪儿去,魂归乡野地。
……
一个尖锐的童音在不断地重复着凄凉的童谣,越芽不堪重负,从梦里惊醒。
她慢腾腾坐起来靠在床头,心里是无尽的悲伤。
在黑暗中呆愣愣坐了两分钟,两行眼泪掉了下来,越芽摸了摸脸,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不止是梦到了诡异凄凉的童谣,她还梦到了卓飞寻在指责她,怪她为什么把他当替代品,为什么不告诉他到底喜不喜欢他。
他的眼神无比愤恨,她想上前跟他解释,突然,他的脸变成了卓非寻。
卓非寻不说话,只是鄙夷地看着她,随后转身离去,她在后边一边叫一边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越芽不知道梦里她到底在叫谁,她嗤笑出声:“我真花心。”
不想再这样纠结下去了,越芽揪着被子,想了许久下定了决心——明天最后去一趟二中。
不管明天能不能见到卓非寻,她都决定以后不想他了,只把卓飞寻放在心里,以后就这样一辈子一个人吧。
不过,如果见到了,他们分开九年了,自己对他一无所知,又能说什么呢?见与不见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且,他可能真的不记得她了吧?
难道,真的会像那首童谣唱的一样,寻觅到最后,只会一手抓,两手空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