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正中的牡丹丛叶子虽然深绿,却有些稀疏和蔫巴,袁成复招呼高芝到近前,“也修剪修剪,换些新的吧。”又对袁平裕笑笑,“可惜小叔不能亲手替你打理了。”
高芝垂手候着,喊了两遍世子都没回应,而袁平裕还在出神地望着早已不见身影的宫门。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醉酒的呢喃落在耳边,高芝清醒地端着酒杯,轻轻抚着怀中人的背,神情复杂。
宫里没有忧愁的人不多,丁瑛算一个,山下的一切在他眼里充满了趣味。他没有立刻离开,除了替袁成复调理,其余时间好跟着内卫到处乱窜。袁成复笑他,一个小道士跟着去酒楼和青楼,像什么样子。他则反驳说自己还去了码头、赌场,刑部大牢也去了。
“你要是学坏了,师父恐怕要把我逐出师门。”
“你不懂师兄。命盘在手里有限,世间万千之人却又是不同的命,很奇妙。原先不知为何很多人师父不愿算,也不知师伯为何不愿我多说,这么多人从眼前晃过,看,一眼就够了,算,似乎是无用的,命改不改得了,还是自己说了算。”
“那,你觉得我呢?”
“就像师兄问我袁平裕,我说天子的命算不得。但师兄又不太一样。敢问师兄这一生都为了什么?”话像光滑的瓷杯,被丁瑛推到袁成复手边,“师父说,师兄不懂命理,走好自己的路,也就学会了。”
“算不得。”袁成复摇着扇子笑,说他谈起人,语气倒跟陈仪越发像了,“可要是等死前那一刻才知晓呢?”
“朝闻道,夕死可矣。值了。”见袁成复思索,丁瑛又说,“师兄即便身死也不愿被拘于皇陵,是志之所在。可身之自由,哪里比得上神之自由。天水向东,从未停歇,虽天柱矗立,水终入海。艰难困苦,终有成日。”
袁成复点点头,神色郑重,“我知道了。”
二人也谈内卫,丁瑛说孙奇微在他面前颇有几分兵者诡道的意思,兴许半个同行,不免有些防备。那升为橙云的韩客,人缘挺好,总是看着懒洋洋,实际争强好胜,要不怎么在楚王府上坐到三爷的位置。也说除了万知,最喜欢的是左流云,世间通音律的许多,眼前见过的,属他最潇洒自在。
“成瑛,不知兄和韩女侠,怎么样?”聊着聊着,袁成复这探听的心思就冒了出来,嘴边的笑压不住,“我这儿还有他们生辰八字,孙奇微说比较搭。”
“我不看,我也不说。”丁瑛拿起架子来,“当年我喊朱女侠嫂嫂,你们都当玩笑。”
哪想他还记得,袁成复不免感慨,“可惜啊……你要是能再见她,还喊嫂嫂吗?”
“自然,皇宫这么无趣,师兄当我在等什么。”
袁成复不敢当真,杯中的茶倒得漫出也不知。
哪还敢期许。玉送到眼前,他甚至希望她已是在同金人拼杀时死了。他怎敢想象她被俘,江湖人,也不会做俘虏。
他真想当即派内卫赶去巴彦,去乞颜,啊……他都忘了那段时间自己怎么过的,他好像画了很多画……还好怀安终于送来加急快信,她还好好活着。
为什么每当他强迫自己放下的时候,鲜活灵动的身影就会浮现在眼前。他不该再期待了,他们明明都做了选择,孤注一掷的选择。死在皇宫里,还是一人终老山林,他都想过。
京城多么繁华热闹啊,两人两马走着,市井喧闹,长途跋涉也不嫌厌烦,只会有放松与兴奋。
两碗热腾腾的宽面浇上肉丁、芝麻酱、韭花酱,配上豆腐煮出来的清甜汤水,简单又餍足。跑堂的替客人惋惜错过了重阳佳节,汴梁城的菊花乃是一绝,各大酒楼的菊花酒与重阳糕往往刚售卖就一扫而空。客人若是有空,街巷里找找,说不定有些小铺子还有酒与花糕摆着。
不过朱华没心思去逛,她先去了钱庄,又去了成衣铺,拉上许应跟着,替自己挑了身裙裳,也替许应挑了身端正大方的衫袍。许应惊其出手大方,她捂着嘴笑,说当年龙门赌局赢下不少,在宫中虽只做了几月,也得了不少赏钱,以防万一,都在京城的大钱庄存着。
“我先去见我哥,然后带他来见你,仲夏不一定有空,你先自己在城里逛逛。”
换好衣裳的女子叫许应看得有些挪不开眼——正红带着暗纹的裙裳用了靛蓝在边角做修饰,挽起的发髻插了刚买的金簪,步摇上的珍珠轻晃,眉心用金箔点了花。
“……哦,哦好……哎丛然,你怎么进宫啊?”
她再拿出玉环挂在腰间,浅碧的玉和正紫的云结,长刀拿在手里,俏皮一笑,刚刚好。
有正色云结进宫不需查验禀报,朱华走在熟悉又陌生的道路上,心情逐渐忐忑。
自己还是该先问问,这般贸然,万一惊扰人怎么办?万一他不在呢?会不会惹得他不快?可是叫别人知道了,感觉又太招摇,内卫现在她认识的人也不知几个。曾经以为快意自得的场景,到了眼跟前,都成了顾忌。
清风苑静悄悄的,在清洗荷花缸的宫人还认得她,面上先惊又喜,说圣上应该下了朝会,在路上;又说万统领近日都在京城,有个小道长一直跟着他,傍晚会回来,问她可要先到别屋坐坐喝杯茶。
“那……现在花园还有花吗?”
“有,菊花还有开的,像金桂啊,石榴啊,秋海棠,多呢,大人去看看吧,快中午了,花园没旁人。”
清风苑的主人回来了。袁成复把打伞的人挥退,本来说进屋,又在树下坐着发呆,宫人报了中午的菜式,他也没什么想吃的,喝点汤得了。
清风拂过,卷起一地泛黄竹叶,他觉得自己怕不是饿花了眼,否则面前怎么站着他只敢午夜无人之时回忆的人。
她一身红衣端庄,发间还插了两朵火红的石榴花,从袖里掏出本书卷,笑着朝他扬了扬。
“仲夏!看这是什么?”
他慢慢走上前,看清封面的题字——《河西民情实录》,他迫不及待想接过翻阅,却被她抽回藏在背后。
“丛然?真的是你吗?”
她后退了一步,清清嗓子,试图正经神色,还是忍不住笑,“仲夏!是我。”
“我带着嫁妆来嫁你了。”她仰着脸看他,眸子亮亮的,“你娶不娶我?”
袁成复好似被定在原地,想笑,嘴却是向下撇的,想说话,嗓子也是紧的,“……丛然,我……”摇头是什么意思,决然转身前,泪先滚落。
“仲夏……”
“……走吧,丛然。”
刀放在地上,她从身后轻轻将他拥住。
“我等你。”
放进他手中的崭新书卷被如雨的泪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