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能确定归途的方向,但茫茫大漠之中,弱水何处,只有靠直觉。
沙漠的夜晚寂静得令人恐惧。月,很亮,很近,像幻觉中的绿洲。
朱华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小心把许应从马背卸下放在地上,摸摸额头,摸摸伤处的布条,布条隐隐又有些浸湿。
马喷喷鼻子,去咬沙石里难得蹦出的一丛干草。朱华也扯了一根在嘴里咬着,不由苦笑,干得能直接当柴烧。
应是身体不再摇晃,许应醒了,朱华警醒睁眼,忙把人扶起一些。“你醒啦。”有几分欣喜,更多是愧疚。无水无粮,自己的点穴手法也并不高明,即便有金疮药用了,这般撕裂伤,许应还能挺几时,她心里实在没底。
月光进眼有些晃,许应缓慢眨了眼,渐渐意识到他们的处境。他慢慢寻到朱华的手,轻轻握住,“大人……你把我放下吧……”
“不可能!”不需想,朱华立刻打断了,她紧紧回握,“我们已经离他们远去……在身边的兄弟,我不想再失去。”
“那先前的努力呢?大人,我们的付出,要有人记得。”
“记得……”朱华抬了头,斑斑点点的星子虽然被月亮遮掩了亮光,极致的黑暗下,定睛远眺仍能勾画出传说的轮廓,“你记不记得小叫花?我说了,你们听了,又跟旁人说了,他人在哪儿呢……唉,已是走了这么远,大师说运气也是因果……不能同生,可以共死。”
“大人!”许应一急扯了伤处,“恕在下冒犯!同生共死是誓言……我在这世间已无牵挂,可今日,唯独不愿履行这条誓言。”
“许应……”她念了他的名字,近乎喃语,“一个人就能走出这黄沙吗?你说了要一直跟着我,要跟我去京城,去见我哥,见我爱过的人……”
许应忽然感觉有两滴水落在脸上。
希望渺茫时人很容易想起自己最在乎的东西。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死亡就在眼前,还有几个日出日落?但他被自己倾慕的女子揽在怀里避风保持体温。故事里传奇人物多是男子,女子他身边就有一个。
排除万难,她和每个在边疆奔波的人一样,愿与不愿,一腔热血都洒在这片土地上。她会爱会恨,或喜或忧,她是鲜活的,也许摇摆过,又坚定地冲在他们前面。
为什么京城一趟,她会在善意打趣时控制不住哭起来?周娘把人一遍一遍安慰,拿着拨浪鼓哄她,老伙夫听她说不再回京,土烟本来抽得凶猛,却吐了烟,长长叹口气。
哪儿会不再想呢。怀里藏的玉谁给的,绝非凡物。月下的玉温良,她起先避人,后来他们想看,她也就给了。
玉环,还,他们又上了路。他让她把玉环挂在腰上,她头也没回,说,丢了。
马也越走越慢,物品放在马背,朱华背着又失去意识的许应,朝鹰飞去的方向慢慢挪动。
不知又翻过几座沙丘,太阳又西斜,地有些平了,沙也有些湿了,马看到绿色的草不肯再走,朱华在平缓的沙脊上看到一排歪歪斜斜的黄金树。
这是朱华第一次见胡杨。路上听过不少胡杨的传说,也在壁画上见过,等真的站在遮天树冠下,抚上虬曲盘结的树干,她无法控制地热泪盈眶。
细沙温热,落叶椭圆,夜晚的风吹得树叶沙沙,篝火噼啪作响,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
许应透过微弱的火光描摹对侧的人的脸庞,风沙使人粗粝,安静下来,还是柔和,像近在咫尺的水,滋润着一片说不清大小的沙地。
他喜欢胡杨的寓意。来边关前,他见得最多的,是陇南郁郁葱葱的大山。越往西北,环境越发恶劣,却始终有人在生存、在活动。大漠一片死寂,胡杨一直伫立,即便水没了,千年不倒不腐。
他们得活着,他们要活着。
他还想多看她笑,听她神采奕奕跟他们讲收集情报的感悟,感受她越来越成熟洒脱的气质。
河流时窄时宽,运气好,能找到鱼吃,有蛇吃也不错。坚持,到了下一片更为旺盛的胡杨林,却远远看到人马影动,从中传来金人的吆喝。
朱华瞭望一番,取下两只箭握在手中,“搏一把?”许应笑笑,把伤处布条又系紧些,拿起弓。
风驰电掣,忠诚耐性的马爆发出它原本的力量,不必被驾驭,和背上的人仿佛一体。箭无虚发,几个小兵仰面倒地,没了掩蔽,那装束似军官的金人被一箭射穿喉咙。神出鬼没,瘦小的身影在林中穿梭,落叶簌簌,尖利的箭头勾下人心口的肉。
应是天无绝人之路,朱华身上还留有一颗霹雳弹,夺下一把刀和水囊,她在烟尘中准确跳上了马。
烈日之下,发丝飞扬,心神震颤,笑声朗朗,直干云霄。
艰难困苦,两人一马,两人两马,又是两人一马,最后还是两个人。
朱华把许应背进了金塔寺,鲜艳的壁画下,她看着那帝王身边的带刀女子,摇摇头笑了。
躲躲藏藏,绕路或是借宿,二人终于在冬日来临前回到怀安。无论是同伴还是胡县令,见到他们都是大喜过望,又不由抹泪。
许应的胳膊还有救,在乞颜被俘的伙夫、马倌、小风已在回来的路上,但周娘为防受辱撞墙自尽。沅与金最终达成了协议,交换各自俘虏,其他一切照旧。巴彦的消息,听闻汴梁嫁去的公主出了不少力,跟她同去的教书先生和乐师都是颇有学识之人,为金试探后的抉择陈述利弊,最终没有再起战端。
又是一年除旧迎新,巴彦来的商人在听海楼留下一封宝匣,竟为国主夫人所赠。胡雎在众人目光下打开,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只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