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姆果然不悦:“你从来心大,不听我的。如今府上那么多乐伎,你也不管,迟早……”
武德柔仍笑:“我早明白了,那不过是男子的常情。”她的脸渐渐端凝起来,“我是大唐宰相之女,女皇之曾孙,这些莺莺燕燕,如何入我的眼?又哪里入得了相国的眼。倒是薛涛,还值得我费点心思。”
她扬声叫婢女:“小郎君呢?”
刚候到门外的婢子忙又回来躬身笑答:“夫人,小郎君嫌府中紧窄,往龙华山别墅打猎去了。”
“给他送个信,叫他回来。”
清晨,薛涛习惯地往浣花溪漫步一会。刚回到锦浦里,就见许多年轻健壮、鲜衣怒马的牙军守在自家门前,看起来都是些官家子弟。小蛮迎上来吃吃笑道:“好俊俏的小郎君!阿姊快进去看。”
薛涛诧异,推门进去,只见庭院中央花树下,果然立着个十二三岁、玉树临风的少年。他身着猎装,青袍紫裾,神情像个小大人,正傲慢地四下打量。
薛涛微笑一礼:“段公子。”
段文昌之子段成式微微一怔,也一揖道:“薛娘子。”他想想问:“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父亲。”薛涛不禁微笑,这才是“公子翩翩说校书,玉勒金鞍紫绡裾”啊。
段成式“哦”了一声:“我是代母亲送礼来的。”奴子奉上四样宫缎。
薛涛回赠以蜀绣,又专赠段成式一套新书、四支紫毫并四柄贡墨、一幅书法、一份薛涛笺。
段成式揖谢过,看看北窗下阴干纸笺的木板器具,扬眉问:“蜀川笺纸彩云初,我父亲在长安时,每每四处寻访蜀地的‘薛涛笺’。这笺果然是你做的?”
薛涛笑点点头:“果然是我做的。”
段成式于是叫奴子也呈上一叠纸笺:“我自小在家见多了你制的薛涛笺,便也自创了一种笺,叫做‘云蓝纸’。做法也不难:要在初秋的时候,采集木槿花提取浅蓝染液,让它在纸面上流动。心若静,它便会自然留下蓝色云样图案。如此一百页中,能挑出一两页寒烟澹澹、别有意境的,就是了。薛娘子以为如何?”
薛涛接过,细看看笑道:“很美的纸笺,可以用来写王维诗。”
段成式听了高兴道:“正是。你虽是女流,但书有王羲之气,画有王宰风,又能自成一格,雄浑秀丽,确实难得。”
薛涛微笑:“可见女子未必不如丈夫。”
段成式思索一下道:“也是。只可惜我年纪尚小。假以时日,我必也会如你一般,名扬天下。”
“自然,自然。”薛涛抿嘴笑答。
正说着,两队侍卫列入,段文昌走进庭中。他先看到薛涛,她罗衣窄袖,月陂霞裙,在花树下,隔了一轮时光,依旧宛然如画。
“父亲。”段成式忙过来一礼。
薛涛看着段文昌,满面含笑道:“相国降临,有失远迎。”
段文昌紫袍玉带,慢慢走近,先对段成式道:“你可恭称薛校书一声薛姑母。”
段成式微怔了一下,向薛涛大礼拜道:“薛姑母。”
薛涛忙接着,段文昌又道:“回去陪陪你母亲罢,不要在外面游猎。”
段成式答应,带领那群子弟牙军登马而去。
段文昌示意,侍卫纷纷退出庭院,一时庭中只剩下阳光和风,小桃枝静静绽放。
沉默里,薛涛先启口笑说:“贤侄如芝兰玉树。”然后请段文昌在廊下蒲团上坐。
段文昌看她用火箸拨开雪白的灰,预备煎茶。那姿态十分熟悉,他恍惚想起当年在松州,自己用玉簪在寒灰上写下的诺言:“待西川平宁之日……”
茶熟了,袅袅清香将他拉回这朴雅小院,依旧蜀中春寒。
“这些年——”薛涛启口。
“你都好么?”两人同时道,然后又都笑了。
“我很好。”薛涛含笑答,“每日制笺,作诗,会友,宴乐。还算自在。”
段文昌不着痕迹地再次打量这庭院,太寒素了,与当年的节度府无法可比,但她却说自在。这就是薛涛啊,在松州用着臭墨烟煤时,她似乎也自有活泼生意。
“我在长安看到你与刘禹锡酬和的诗篇。那首《谒巫山庙,人皆谓刘不及薛。”他微笑说。
“刘宾客和诗谦逊而已。”薛涛笑道。
茶镬中水又沸了。
“相国请。”薛涛笑将茶汤倾入段文昌的瓷盏。
段文昌看着那素瓷半自嘲道:“我以为在这里,还能听到一声墨卿。”
薛涛扬眉道:“墨卿。”这两个字出口,她不禁微笑,少年情事,又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