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渐深了,黄莺儿每天很早就在窗下花树间翻飞嘈杂。
薛涛等了一夜,元稹才从节度府回来。
“昨日又是严绶、崔中官设宴?”薛涛问。
“嗯。”元稹胡乱点点头。
“他们很喜欢你。”
元稹不答。
“崔潭峻重权在握,天子未免太倚重宦官了。”薛涛有些忧心,“想想东汉的党锢之祸。”
元稹仍旧不答。
“近来你已与严崔二人走得相当近。”薛涛又说,“你要小心。严绶身为朝廷官员却拱手而治,所有事物全听崔潭峻处置。这事传遍朝廷,连西川许多官员都嘲笑排斥他,说他求宠于宦官,懦弱无耻。”
元稹听了半天,忽然高声道:“你就聪明得太过了!”他呼吸加重,“严绶与崔潭峻看重我,有何不好?”
薛涛愣住,半晌轻声说:“也不是不好。只是我怕你与宦官走得太近,毕竟……”
毕竟结交宦官为正统官员所不齿,何况去年在华州驿站……
元稹听到了薛涛没说出的话。宦官的金丝鞭仿佛再次落下,抽在他脸上。
元稹猛地伸手拂掉案上的瓷杯,杯子落在砖地上,顷刻粉碎。
薛涛倏地立起:“微之?!”她的尾音里带了一丝颤抖。
元稹却再一推几案,几案翻倒,花瓶茶盏全都碎裂。
“是,我结交宦官。那又怎么样?”为何她一定要逼他说出来?元稹怒目圆睁,“难道要我抱残守缺,老死江陵吗?”
他猛地上前抓住薛涛的手腕,“看,你看看这里,”门扉低矮,光线昏暗,竹窗瓦灶,木梁光秃着,“被遗弃在猪圈里的老鼠,还能一味求高洁吗!我还配吗?你说?!”
薛涛甩开手:“怎会不配?!”
她努力平静下来:“微之,你不知道,”薛涛翻出西川友人新来的信给他看,“当年严砺案中的有罪刺史,现在都被朝廷惩罚了。泸州刺史刘文翼,被贬为崖州澄迈县尉;容州刺史陈当,被贬为罗州吴川县尉……全是荒凉蛮夷之地,等同放逐。天子没有辜负你,也许他只是需要时间。以你的才华,只要再等等——”
“人生苦短,我等不了了。”元稹推开那信,平静下来,英俊的脸庞变得有些陌生:“不择手段又怎样?巴结权贵宦官又怎样?这一生,我一定要位极人臣,扬名后世。”
“微之!”
“别说了!你懂什么?!人生不是作诗,不是你整日写写画画那么简单!”元稹暴躁,“我的理想,只有站到了最高的地方才能实现!”
“呵。”薛涛垂下双手,信笺飘落在地。“我懂什么……微之,我是有一事不懂。这么久以来,微之,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那天严绶问他是否好事将近,他只是颓丧地说沉沦荆蛮,没有心情。
“对你说的话?”元稹僵了一瞬,失笑道,“我早知道有天你会问我。你是武相国亲奏的赫赫有名的女校书,西川主人大唐名将韦皋的禁脔,我该对你说什么?”
薛涛睁大双眼,唇间不能一词。
“你知道一般妇人女子怎样活么?”元稹坐到榻上,振振襕袍,忽然饶有兴趣地看住薛涛,转而反问她。“她们的人生可没你自由。十六七岁就要嫁人,即使做正妻也得谨小慎微,时时以公婆丈夫为先。更何况是妾?妾,不能嫉妒正妻,生子只能算正妻之子。祭祖时,在堂外与奴仆同列,平日常被奴婢作践。这样形容逼侧地活着,你能吗?”
“我只想就这样与你相伴……”薛涛嗫嚅。
“说你聪明,你竟又如此天真。”元稹说,“这样相伴当然好,但你看,你已经先不愿。”
江陵熙熙攘攘的长街上,薛涛在一家铺面前停住。
“有蜀锦呢!”小蛮笑。
薛涛的手抚过那“蝶恋花”的猩红锦面:“要一床新被吧,我不会针线,只能买现成的。”
小蛮一问价钱:“嚯!比成都贵了三倍!算了算了!”
然而薛涛执意要买:“微之的被子薄了,虽然已经春天,但是夜里仍寒。”
买了被子,小蛮抱着:“阿姊,我们要回西川了吗?”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
去年从西川出发时是夏天,越走天气越凉,心却越来越狂热。今年从江陵出发是暮春,繁花开到荼蘼,却看什么都昏暗。
临行前夜,他们都醉了,元稹似乎说了很多,薛涛也似乎说了很多,但清晨诀别,都已不记得。
回到西川又是夏天。浣花溪锦浦里的琵琶院落只是略微杂乱,黄紫缤纷,菖蒲仍在开放。
“倒像从没出过门似的。”小蛮摘下一朵菖蒲花说。
薛涛觉得步履很虚,回堂中躺下。
这一躺,就起不来了。她生平第一次明白“缠绵病榻”的含义。
延医问药,直到秋来,病才稍稍起色。
在病中,梦魂颠倒间,她时常见到元稹。他没有让她走,是她自己走的;临别前夜醉后,他似乎说过,不希望她走,希望她不要走,希望她再来找他。
渐渐的,薛涛越来越肯定,他一定这样说过。
我不应该走的。她深深后悔。
病刚好些,薛涛就骑马到锦江畔去。去干什么?看船。
真的看到船,她又不敢上了。
说到底,她仍是不确定。元稹始终没有来信。
合江园依旧,锦江依旧。薛涛摸摸自己的胳臂,却有点病骨支离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