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笑点头:“微之你一向诗作甚多,与白居易的新乐府更颇受诗坛看重。如今趁着空闲,把你们的诗集编纂出来,不也很好吗?”
元稹不禁心头一畅:“你说的是。那些小人,真以为把我排挤到这儿,我元稹就无可作为了?”
是夜,元稹在灯下录旧诗,薛涛将一杯清水放在他案头,着手替他整理目录:“红袖添香夜读书我可以,洗手作羹汤我却不会。刚才在厨房转了半日,火也没点着。”
元稹不禁笑,举起杯子敬敬她:“佳人相伴,清水足矣。”
江陵的冬天又湿又冷,薛涛手上的冻疮全犯了。
但她兴致仍高,初雪这日,便邀元稹去江上看雪。回来两人披着被子围炉饮酒去寒,你一杯,我一杯,薛涛剥开一只橙子,满屋子甜香,也是你一瓣,我一瓣。这江陵冷得何其好!窗外的雪也下得何其妙,酒是千杯不醉。
“明日我们再去山间寻梅,最好带上弓箭,还可以猎狐。”薛涛醉眼朦胧,高兴地说。
元稹也来了兴致:“好,让你看看我的箭法。”
待寻梅猎狐归来,他的襕袍下截、她的裙角和披风都被雪水浸湿了。
薛涛进屋换了干衣出来,却见元稹仍然站在庭中,小书僮懵懂地呆立一边,雪又纷纷扬扬下了。
薛涛看向元稹手中的信:“长安来的吗?”
欢乐已从元稹面上摘去,换做深深的阴郁与失落。他的声音在雪中很空:“白居易的信。”
薛涛鞋也顾不得穿,只着锦袜奔向他,拿过信看。雪花簌簌扑在信笺上。
原来就在他们安心等候将来的时候,长安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是原河南尹房式被擢升为宣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并充宣歙池等州都团练观察处置使。第二,是宰相裴垍中风,转任兵部尚书,再贬为太子宾客。
薛涛感到雪地刀锋般的冷意透过薄薄锦袜,直抵心底。
太不公了!!御史按律弹劾有罪官员,结果御史被贬,官员反而升迁。这不啻为当众扇在元稹脸上的耳光!比宦官仇士良的侮辱更甚!
而唯一看重元稹、肯帮助元稹的在朝权贵裴垍,又永远失去了权柄。
她捏紧信笺看向元稹,元稹的肩头垮了。
雪绵绵下着。薛涛怜悯地握住他的手,但元稹似乎并无知觉。
在沉闷、颓丧和酒杯里,他们度过了新年。
薛涛推开窗深深呼吸一口初春的空气,感到终于从凛冬的爪牙里挣脱。她回身叫元稹:“微之快来看,树叶发新芽了。”
帷帐低垂,元稹宿醉仍旧未醒。
小书僮推门进来递上名帖,薛涛接过一看,搴起帷帐推醒元稹:“新任江陵尹、荆南节度使有请。你猜是谁?”
元稹睁眼看她一眼又闭上:“谁啊?”
“严绶。我到东川,不就是他写信相邀的吗?”
元稹猛地翻身坐起:“是他?”
元稹心内腾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情绪。严绶为人,荒唐懦弱,但这样的人也高升了,还成为自己的上司。
薛涛看他的脸色:“你去吗?”
“去吧。”元稹起来栉沐。
荆南藩镇一向安顺,节度府比西川节度府的规制要小得多,庭院也局促。
薛涛伴元稹在一树将开的李花下站了片刻,严绶便与一位中官同从堂内迎出来:“元大才子!”
元稹回礼。
那位中官身量不高五官精秀,年纪也甚轻,态度却颇贵重威严,上下打量元稹道:“今日一见,元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仪容美丈夫啊。”
严绶笑道:“此乃圣上亲授的荆南监军,崔潭峻。”
元稹面色有些勉强,还是微微一礼:“监军。”
崔潭峻并不介意,反而上前亲请元稹入席。
众人刚端上酒杯,一位幕僚来说:“徐参军求见。”
严绶忙道:“没见崔监军正见客吗?有事明日再来。”又笑对崔潭峻说:“又是军费的事。此事我全听监军的,监军说怎样行,就怎样行。”
薛涛不禁大诧异。
严绶又对元稹解释般道:“藩镇之治,权在朝廷。监军所传的才是天子的真意。”
崔潭峻倨傲地点点头:“正是。我与天子一同在宫中长大,天子的意思,也只有我能窥得一二。”
严绶笑道:“是,是。”
崔潭峻看元稹抿唇不语,一笑道:“这天下,我最喜一个人的诗,就是元才子的诗。绮靡美丽,是我中兴之世应有的风范。”
元稹不禁抬眼,崔潭峻继续笑道:“我能求一墨宝么?”
严绶忙叫笔墨,薛涛心内紧张,元稹僵了一会,提笔胡乱写了一首旧诗。崔潭峻却如获至宝,连连赞叹。
“元参军,”崔潭峻看着元稹微笑,“参军这样的才华,难道就荒废在这荆蛮之地吗?不如让我替参军在圣上面前说两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