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里想说一嘴的是,总在网上看到有人争辩这对父子的对错,总是看到这样一个模式:当有人评论李承乾如何如何可惜,有人会发出两类抵触言论——第一,李世民太爱他了,所以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第二,他太不行了,他太幼稚,理解不了李世民的苦心,如果换成李隆基、刘据等等等等……基于我的观点,这两类言论其实在某种层面上说的是事实,但它们有个共同点,就是认为李承乾应该和我们这些上帝视角一样获得对客观情况的端正认知,并获得那种他自己根本毫无凭借去获得的‘实力资格’来‘配得上’,似乎只有如此,他才有资格被同情,否则同情他就是对李世民的单方面指控和吸血。事实上,行动、事件是客观存在,而‘爱’是一种主观体验。李世民爱李承乾、他的爱导致的客观事实、以及李承乾感受到的父子关系,这是三个不同的东西。如果你付出了爱,就想要对方完美地按你的期望去认知和回应,那么这种想法带着许多中国式家长常见的脱离实际、道德绑架般的异想天开之美,异想天开就异想天开在不愿意承认这种情况根本很难发生,因为人和人是不同的,每个人都做不到超脱局限性。所以指控与否,我认为倒也不需要太敏感,在本文中,我尽量客观平等地讨论这些事情,当然,我也脱离不了我的局限性,大家看看就好,不必争执。
总而言之,我认为李世民并非不慈爱李承乾,只是他的教育方式并不合适,他们俩人都在以己度人,李世民高估了李承乾的政治人素质,李承乾低估了李世民的甜爹属性,李承乾在李世民的隔阂和纵容之下走入歧途,毁掉了自己曾经天之骄子的一切。李世民培养储君的方式是那么成熟,而经历了不合适的教育的李承乾的政治实践却那么的扭曲幼稚,细数他的政治操作和政治单纯,会发现这是两个人在严肃的身份限制之下逐渐走向对立的最严重的因素。在政治因素之外,他们的矛盾还发源于感情。李承乾的感情激烈甚至刚烈,热情的时候就是烈焰,心死的时候就是灰烬,这一点父子俩是一样的。也正因为他们的这种特质,导致一个本应该对于皇子问题表现出高超政治智慧的进行端水微操的千古一帝总是心里没数,偏要做一个真实的父亲;导致一个本来聪明的太子就是任性而胆大包天地作天作地,不去做成熟的筹谋,偏要做一个任性的孩子。因为他们都太过于性情中人。作为寻常人,这也许是优点,但作为皇帝和太子,又很容易成为祸患的种子。
说回本文,李世民的亲自教导其实有两重重大功能:第一,在政治实践上矫正李承乾的幼稚和扭曲,让李承乾这样一个天生被赋予权力、只知道利用特权拉帮结派搞权术斗争的政治家幼崽,通过他这个媒介,去理解本来所不能领悟的政治理想——贞观之治的意义。第二,就是感情功能。让李承乾通过这种从来没有获得过的亲密相处,而拥有和李世民的亲密关系及沟通方式,进而渐渐发现‘陛下是慈爱自己的’这一他前世没有能力和机缘去认知和相信的事实。
细心的、善于推理的读者可能发现了,李承乾在重生之后有过非常明显的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心死。这个阶段里,他是作为一个孤魂野鬼来认知自己的,他虽然重生了,但他依然在继续前世的人生。第二个阶段,在母爱的孕育下(其实母子也好嗑,不过本文的主线是父子)重获新生,产生了斗志。学习过故事理论或者心理学理论的朋友应该都会认同一件事,就是角色的行动是有动力支撑的。那么李承乾在这个阶段的动力是什么呢?是改变命运。他珍惜自己的新生,也因此他不愿意糟蹋它,他决定好好利用它,从而获得完全意义上的重生。于是他开始尽自己所能地去处理自己将会面对的问题,他开始整顿东宫、讨好领导——他的陛下,希望获得事业的完美起步。然而,这样的动力也就注定了他的动力源泉并不是正面的,而是负面的——他所做的一切行动,都是被恐惧推着前进的,因为害怕落入前世的宿命,所以他焦虑而紧张,他缺乏安全感,他拼命地为自己收集安全感。也由于他此刻继承了前世的认知,他不敢相信李世民爱他,或者说,他认为李世民的爱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他必须是一个优秀的太子(前世他不再优秀后就失去了这份爱),所以能给他安全感的只能是权势——臣子的归附和君父的器重。所以,这也就注定了他在这个阶段的行动主路线是讨好上位者、拉拢收服下位者、取悦德高望重者、制服威胁者。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把结党营私这种活动看得比君父的课业更重要,因为党羽是可靠的,而君父的喜欢很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消失——就像上一辈子一样。然而,这也就导致了李世民的迷惑——为什么他的太子这么优秀又这么没出息,为什么一边神童般地少年英主,一边却犯着小学生一样的错误?但是,无论如何,李承乾由于缺乏安全感而产生的举动打动了李世民,让他产生了怜惜——太子珍惜着全部‘陛下爱我’的证据,连小小的符纸都无比珍藏,他认为这是因为太子缺爱,李世民认为自己作为父亲,忽视了这个特殊的孩子——身为储君的孩子。然而,他对待储君的教育理念并没有改变,那就是把储君当做一个严肃的主体来规范而不是当做爱子来宠爱,这样的矛盾之下,他选择了一边严厉地规训太子、一边本能地爱护太子,而相处的时间越久,他对于父子亲情的本能和对于李承乾的了解就越让他不自觉地亲近李承乾、解读李承乾、包容李承乾的错误,他们在不自觉之间发展了亲密关系。在这样的条件下,李承乾的不安全感让他苦苦挣扎几年之后崩溃了,因为他太孤独太无助太被动了,于是他一个人发泄痛苦。然而,他的发泄被李世民看到了,李世民发挥了他的洞察力和对孩子的关爱,说出了让李承乾非常感动的话——李承乾发现,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竟然有人能够理解他是痛苦的,而且这个人竟然是陛下——他前世梦寐以求那个理解他的人。于是李世民的理解巩固了他的信心,治愈了他的崩溃,至少他不再孤独被动;也因此,他对于李世民产生了感情——知己情、师生情。在这种感情里,他们是纯粹的,在李承乾心里,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形式对李世民建立感情,他们是‘你和我’,既不是‘子和父’,也不是‘臣和君’。这种感情对于李承乾来说是最珍贵的,这导致他对于自己利用欺骗李世民的行为产生了愧疚心理,以至于后面失言‘自首’,他甘愿让李世民狠狠打他一顿来惩罚他的错误,并非仅仅因为害怕君父失望疏远,还有愧疚的因素在里面。而李世民从此认识到了太子其实是敏感多思的,太子的弱小和痛苦激发了他的父爱,也激发了他的保护欲,导致后面他由于欣赏青雀而失言后,甚至愿意去和太子解释,安慰太子多疑的内心。在这样美好的发展之下,李世民在‘父爱’与‘君主原则’之间不断结合对立的探索之下,渐渐习惯了教育太子这个活动,甚至产生了乐趣、成就感。他格外认真地批阅太子的作业、把自己日常的政治活动计划里增添了太子进去,太子进入了他的事业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和他更加和谐紧密地结合起来,他开始从容自如地做太子的老师,所以李承乾才会看到陛下批作业时那种乐在其中的笑意和慈爱——因为李世民自认为他正在培育一个优秀的孩子同时也是大唐的未来,寄托着他的父爱和理想的未来希望的化身。
很快,进入了第三个阶段。开启这个阶段的是李承乾的病——一种象征着命运的警钟。病将他病态的生活方式放大了,放大到了李世民终于发现太子是病态的地步——太子的恐惧比他想象中更大,太子因为害怕失宠而宁愿透支自己的身体。他发现看起来骄傲不听话的太子实际上在自己面前是如此的卑微讨好。孩子发热时的倾诉呓语让他那份‘君主原则’的教育理论彻底崩溃,慈父的一面占领了高地——如果他的太子被规训折磨得如此病态,那么规训就是不合适的。他选择了非常符合他性情中人特点的处理方式,他直白地向孩子表达他的爱,毫不含糊地亲自否定了李承乾的担忧,他说出了李承乾最在意也最怀疑的那个答案——我对你的爱是没有条件的,即使你顽劣、你任性、你做的不好,我会惩罚你但是我不会放弃你,因为我爱你,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希望、你是大唐的希望。于是李承乾的认知全面崩溃了。在现实的冲击面前,李承乾终于怀疑着并且接受了另外一种可能——父亲是爱自己的,上辈子也是,只是他不知道也没有办法知道,因为在缺乏亲密关系的成长环境下,他是‘爱无能’的,他没有健康的感受爱的能力。自此,前世的影响才彻底与他解绑,他彻底地获得了安全感。在生病期间,他的前一个动力——恐惧消失,而新的动力还没产生,他开始专注于自己的平凡生活——养病,在这个动力空窗期里,他变得被动,也是最合适接受他人的信号的状态。李世民恰好地发出了他的信号——他彻底背叛自己之前的原则:要把太子当做成年人规训培养的原则,而是专注于治疗太子的心病。他用最慈爱的方式,用宠爱小孩子一样的方式去面对太子——太子任性不吃药,得到的不是‘没出息’的指责,而是堂堂大唐天子亲自熬糖块哄太子吃药;太子生病虚弱,皇帝停掉了所有太子的学习和工作任务,甚至要求医官监督太子休息;太子身体见好,他在日理万机之中亲笔留言关心太子,以弥补不能常常去东宫陪伴的缺失。而且他的留言依然像是对待小孩子,常常警告太子不听话就打手心,但往往不会真打,而是记账,最后不了了之。被宠爱宽纵的李承乾终于理解了李世民对他的爱——爱和喜欢不同,爱意味着付出和在乎,而喜欢意味着占有。李世民爱他是出于血缘的本能以及对他这个人的感情,是父子天性也好,是日久生情也罢(我在文里设置了一个情节,就是李世民和李承乾的亲密接触的体验唤醒了李世民的父子认同,在他心里勾起了李承乾婴儿时期的甜蜜记忆和当时他的慈爱之情——这是因为我认为,父爱不像母爱那么天然,父亲没有十月怀胎,父爱是需要唤醒需要培养的),总之,李世民爱他,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可以送给李世民的好东西,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对于李世民来说就是顶好的东西。而他的优秀,得到的只是李世民的喜欢而已。所以当他为了维持优秀而伤害自己时,李世民会选择阻止他,因为爱他,李世民可以放下那种喜欢带来的占有欲,让步,让他不那么优秀地慢慢成长。这样的慈爱,恰恰是上辈子李承乾最缺失的东西,是李承乾不健康心理的源泉,所以在被动地接受了这样甜蜜宠爱之后,李承乾获得了新的动力——他学会了如何接受父亲的爱,并且自发地产生了对父亲的爱,他决定去爱他的父亲,以弥补前世的遗憾。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