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日酉时西门谷
胶着的战况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两军渐渐分出上下风,宫又术与三四个兄弟一力对付裴熊刚,停歇环视间发现身边的敌人渐渐多了起来。
“你们去对付其他人,这里交给我!”宫又术扔下半截破损的木棍,又捡起另外半截短戟。脸上干涸的赤痕很是黏人,令他左眼半开不开,变幻的神色都在牵拉,身体发烫,满身湿透,连没有完全愈合的左臂伤口仿佛都隐隐作痛。
“宫老大!”
“快去!老子还没落到要你们操心的地步,总是拖在这里,咱们一个都做不了事,你们去多杀几个苟王八,还能给寨主他们减轻压力,咱临死前多拉几个垫背的,也不亏了!”宫又术吩咐未毕,持戟而上,与裴熊刚缠斗一处。
裴熊刚见宫又术身后众人犹豫片刻,都各自加入战场别处,也一时转攻为守,不再与宫又术拼气力。宫又术来势甚猛,锋锐舞动间,多处受伤的裴熊刚也穷于应付。然而双方都心知肚明,这是强弩之末最后的挣扎,也正是强弩之末,才最是需要注意的时刻。
“裴熊刚!你我今日地府再见!哈哈哈!”宫又术势如骤雨雷霆,本来便于近身的裴熊刚在这种贴身战斗中竟然施展不开,反倒是宫又术短戟锋刃触之即伤,眨眼功夫,裴熊刚手臂上又多了两处伤痕。
裴熊刚撂下了心里沉重的担子,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尽管他的脸上展不开表情,但他此刻的心情已经用拳传达到了对手的宫又术那。两个天堂无门的人,在许多事情上都非常默契,心有灵犀,然而只要构建雄伟山川的底盘不同,所呈现的面貌便完全不同。
宫又术气力将近耗竭,手中的短戟却停不下来,不知不觉间许多荒服部众都已经聚集过来,看来兄弟们比他先一步捐躯沙场了,今天,他也将用生命来践实自己的诺言。他精神有些恍惚,就在他破绽大开的那一瞬间,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腹部,他终于气力丧失殆尽,飞出两三米远,倒在冰冷的草地上。
日末无光,乾坤灰荒,宫又术努力抬起眼皮,对他构筑的包围圈已经形成,现在他的手上已经什么都不剩下。
“你跟着牛摸鱼做事,值得么?”谭让瞥过帐外,小心翼翼地问道。
“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乐不乐意。跟着他做的事,不一直是我们梦寐以求的么?以前你我哪里有这么爽快过?”宫又术毫无掩饰,甚至激昂时拍桌将谭让吓了一跳,“打土匪,杀强盗,在这红叶郡西纵横驰骋,不用再看伏丘帮那些苟王八的脸色,你就让我今天死咯,我也认,至少我这后半辈子值喽!”
宫又术憨憨笑出了声,口中吐出的血沫和眼前的灰暗将他拉回现实,他才知道方才所见旧闻,都是南柯一梦——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有走马灯,可惜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好回忆的,全是血,全是痛,细细想来,他似乎一生连滴泪都没有掉过。岚子往前好似说过一句类同的诗词,可惜都作浮烟早飞去了。
前方的路他还能看见,蜿蜒延伸,一直到峰回路转的尽头,那里,有一队人,坚毅而整齐地行进着,只是那队人里,看不到他的身影。峰回路转之后,会有什么呢?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了,可以不留遗憾睡下去。
“杀!”
划破天际的怒雷一震之威让宫又术猛然惊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睁眼时一切已经大变,伏丘帮的包围圈遭到冲击,七零八落,身体摇摆间,他靠在凿齿坚实的背上,颠簸的视野打开通过伏丘原的路。
“兄弟们,我们的使命完成了!立即撤退!”
“老谭,你在干什么!我们不能撤,不能撤!要是我们撤了,就给荒服打开了一道口子,寨主他们是要受两面夹攻的危险的!”宫又术极力想要挣脱谭让的手臂,却使不上劲。
“宫帅,我们已经把荒服的有生力量消耗了十之七八,他们已经没有战斗力了,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不必再作无谓的牺牲!”
“我们是紫烟寨的中军,是战力最强的部队,要是我们都败退了,我们的士气会大受打击!老谭,停下来!听到没有,我以中军统率的身份,命令你停下来!”
“宫帅,寨主让我和你搭档你还不明白为什么么?”谭让双目朝前,绝不正视宫又术,“就算要犯下杀头的罪,我今天也绝不会停下来!中军的兄弟们都是咱的精华呀!看着兄弟们牺牲我心痛!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留下一部分火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宫又术停下挣扎的身子,转头朝路后望去,跟随的齿蛮骑兵后,尸横遍野,兽虓鸟鸣,两行热液毫无声息地便夺眶而出。他紧咬着牙,问道:“老谭,你要撤退我同意,可是我不是说过要让齿蛮的骑兵全都去伏丘原支援寨主么?你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齿蛮骑兵早就全去支援寨主了,我现在所用的凿齿,全都是我从宣尚的沼泽上特意带回来的,我让他们混在齿蛮的骑兵里,一直没有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老子被架空了?”
“你还问我!”谭让恨不得一脚踹在宫又术身上,“要是让你知道了,你非得让他们全部去伏丘原不可!”
伏丘原伏丘帮本部
自牛摸鱼率领紫烟寨军及各村民兵赶到战场,经过劝谕诱使甸服部队倒戈,两处合力,伏丘帮本部向东节节败退。
“元密通,本部的兄弟们,你们还要负隅顽抗么?你们已经没有胜算了,缴械投降者,我们紫烟寨绝对善待,再要一意孤行,只有死路一条!”牛摸鱼携着三两个军士在军阵中来回劝谕。
毫无畏缩的元密通三步一回头,遥望东边仙乡镇方向,那里迟迟没有回音。
“你们还抱着幻想,想着仙乡镇里的绥服部队来救你们么?不会有人来救你们了!绥服现在自身难保!”
牛摸鱼话音未落,本部众人胆气已经丧去一半。
“兄弟们,不要听牛摸鱼胡说八道,我们只要再坚持片刻,等绥服援军和红叶城盟军到来,我们能把紫烟寨杀个片甲不留!”元密通当即反驳。
牛摸鱼不再与元密通斗嘴,率领军阵再一次冲动伏丘帮本部阵脚,胜利只在咫尺之间。
两军相战正酣,忽见南方枪骑前来,伏丘帮士气振作片刻,紧随枪骑前来的齿蛮凿齿骑兵大队便出现在视野中,“尤慎率领齿蛮骑兵前来支援牛寨主!”
“仙乡镇军马,已消灭伏丘帮绥服逆军,前来协助紫烟寨牛寨主!”两军缠斗不多时,伏丘帮后方军马赶到,原本盼望着援军到来、重燃希望的伏丘帮军马至此全线崩溃,身处乱军之中的元密通,再也无力阻止军士们的投降与逃亡。
元密通已经顾不上本部军马,单骑出奔,直往北边而去,牛摸鱼驱赶凿齿尾追,尚见元密通身后有三骑、十三步兵相随。
“活捉元密通者当记头功!”牛摸鱼挥师北进,得此大胜,众军士气大涨,直往北走。
筋疲力尽的元密通跑不出几里路,便见前方他派遣出去的流星马,那通讯兵见形势危急,策马迎上元密通,与元密通一路北走。
“红叶城的援兵呢!”
“帮主,红叶城早就和紫烟寨山匪勾搭在一起了!我去红叶城的路上就听到风声说红叶城和紫烟寨私下勾结已久,红叶城早就想出兵帮紫烟寨打我们了!我路上还遇到了从红叶城来的侦察队,要不是我躲得快,就被活捉了!帮主,我们该怎么办啊!”
元密通目落马背,满眼都是飘逸的鬃毛,先哲们说人生是前进的,可他的人生却似乎每过十年一退,过去的故事不断重演。
“兄弟们,你们都归降紫烟寨吧!牛摸鱼一定不会杀俘虏的!”元密通下定决心,向随者呼道。他话音未落,便见身后失足摔倒的步卒,那年轻的小卒呼唤着他的名字,似乎带着隐约哭腔。他的马远了,再也不能去确认,可他脸庞两撇纵横的热泪,必然是真切的。
“帮主,我誓死相随!”元密通身边一骑沙哑的声音一如地平线尽头夜风的扫动。
“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元密通似怒似惆,身边的众人一言不发,却无一人掉队。
队后步卒渐渐离远,一时间草原上寂静无声,虽然身后不远处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追兵的呼喊,但此刻元密通心中却莫名地宁静,十三年前钉住的时针,重新开始转动了。
北边的连绵山脉横亘地平线边缘,元密通已经不对那方遥远天地抱有奢望,他掏出袋中的玻璃球,球中奇异的素光一时将他周遭照得如同白昼。
“帮主!是王猛逆贼!”
元密通进退维谷之间,闻言远望,正见一队人马南来,那队人马见状慌忙掉头北走,为首的高大汉子不是王猛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