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占地广阔,城池方正,分内外二城,划有十六个区域,东南西北四条大道直通四座城门,邹氏宗庙建在广陵城南面的苍山,从广陵邹府出发至苍山,将近半个时辰路程。
马车从广南大道一路疾奔,穿过贵安区直达福禄区,此两处皆是内城分区,贵安区乃广陵城权贵居所,邹府亦建于此地,福禄区乃商贾作坊之地,酒楼作坊,店铺林立。
杜鹃驱赶马车在道路上狂奔,车轮滚动,卷起尘土飞扬,路过的行人纷纷避让,唯恐冲撞马车,身后卫护的队列紧随其后,其中一列队伍分侧两边,将两驾马车严密守卫。
香雪楼乃广陵城最富盛名的茶楼,楼高五层,位列广南大道旁侧,居于五楼,可广览福禄区周遭风景。
五楼面朝广南大道的一间厢房,窗扉洞开,厢房内放置着一局棋盘,棋盘两侧坐着两名中年男子。一名文士装扮,手持羽扇,蓄有羊须,头戴儒巾,目光时而眺望窗外,还有一名身着短衣麻布的壮汉,肤色炭黑,脸颊挂满胡须,下巴处缺了一块,紧盯棋盘,手执黑棋,高举空中,久而不落。
“从贵安区沿着广南大道直抵邹氏宗庙,自从邹氏贤君改革宗制之后,三百余载以来,路上死者不可胜数,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染鲜血,然而邹氏却益发兴旺昌盛,每逢权力交替之时,此路就如一个洒满金银的陷阱,引诱贪婪之人入彀。常平兄,这次吾等能遂愿吗?”文士公羊勋面带忧色,回想死在路上的熟悉面孔,心有戚然。
蒋常平仍旧凝视棋局,声调冷硬回道:“既然害怕,又何苦参与策谋此事?”
“我岂是害怕?只是不甘!三十二年,我不过二八年岁,家父亦是领我在此处,当时邹干亦如今日一般,持一列甲士两辆马车而行,只是家父此行之后,命丧黄泉,族中子辈同僚皆死尽。而邹氏却毫发无损,未见有人伤亡,邹干大笑而归。
这三十余载,我游历诸国,博览群书,从不曾见过如此鬼神之功,杀人于无形,而己身无恙。若巫神血脉果真如是莫测,为何巫神蚩尤会遭灭族?我心不甘。
既然非是人力之能,难道邹氏贤君真能算无遗策?一个死去三百余年之人,仍能操控生者于股掌之中?明知是障眼幻术,却无人可破解,岂能让人心甘?”公羊勋喋喋不休。
蒋常平默然片时,终於手中黑棋落于棋盘,说道:“我不知何为谋划破局,此举该是尔等读书人考虑的事。我仅是一介庄稼汉,只知耕田杀人。若此行不复返,那便是命。我之妻儿便托付于你了。”
“常平兄,你妻儿尚在,不然你便离去?此次我独往即可,我了然一身,不言为父报仇,只欲破其谋划,以了心事。”公羊勋叹息道。
“你又何必激将于我?读书人的心都这么脏吗?我既然跟随你前来,便做好一去不归的准备。当日你救我,不就是为了今朝。汝之伪善,当真可笑,若是心善,昔日又何苦跋涉山川来寻我。如若我离去,岂非陷我于不义,我妻儿又该如何苟活?”蒋常平愤然站起,将手中黑棋捏碎成粉。
公羊勋站立起身,叹道:“是啊!常平兄,此次吾等共赴同行,若事败,我亦不想苟活了,至于你妻儿,吴国屈氏必会照看。实不相瞒,临到此时,我甚至疑心周遭之人,疑心昔日偶遇于你皆是邹氏算计。
如你所想,我心生害怕。亦是想不明白,公羊氏为何要为吴国屈氏卖命三百余载,至我这一辈,也该了却恩怨了。”
马车疾驰而行,从福禄区来到平义区,平义区在外城,多是国人居住,房宇参差,有石屋棚房错落其间,除却广南大道附近街巷尽然有序之外,其余房屋杂乱无章,高低不一,相互挤兑。
在广南大道旁侧有摊贩坊市林立,马车经过时,坊市房屋楼顶投来众多目光,不少人在街巷中追随马车穿行。
邹屈身披黑甲走出马车,接过缰绳,将红铠递给杜鹃,笑道:“有几方势力参与此局?”
杜鹃解下腰间菜刀,披上红铠,轻声道:“至少三方。”
“三方人马。哈哈哈,吴国屈氏必定参与其中,宰相公羊氏尾随后尘,此为一方势力;延町温氏亦不会错过此盛宴,广陵邹氏与延町温氏地界交接,皆在横江入海口处,更有盐利之争;
至于其他势力,姑苏长孙氏,洪湖潘氏,越国勾氏皆有可能;只是不知道邹氏麾下有哪些势力参与?当真期待呀!”邹屈掰指细数,斧柄愈握愈紧。
“紧张?”杜鹃直言。
“紧张!岂会不紧张。若是不紧张,岂会待在碧波湖半个月。虽说这条路邹氏已经走过三百余载,历代皆凯旋而归,但是家父接任族长之时,我尚在胎中。文册口述之中,皆言此行无患,贤君大祖已将一切安排周全。然而,如今却是当事人,身临其境,未免会心生惶恐。
虽然早已知道贤君大祖何等远见卓识,雄才大略,但终究是三百多年前的人,如今世道日新月异,人人自强不息,总是会顾虑担忧此事毁于自身手中。”邹屈长吁一口气。
杜鹃颔首低眉,示意领悟:“何不将乾坤二子安置于府邸?”
“乾坤二子心系家父,欲要为父解忧,此乃孝心,岂可辜负?贤君大祖虽称为贤,实则最是无情,总有人需要牺牲的,曾经是伯兄为我牺牲,如今让二子自行选择吧,若是不幸,皆亡,邹氏仍有血脉延续,不影响宗族传承;
或许也存了一丝私心,欲昭告世人,邹屈之子皆不是怕死之辈,或是对贤君大祖深信有加,我枯坐碧波湖半个月,不曾算出有遗漏之处,既然如此,何不让其走上一遭,观上一场,往后便不会如我这般焦愁蹉跎,迟迟下不定主意。”邹屈百感交集,自嘲而言。
“你已尽心尽力。”杜鹃慰籍道。
“但愿如此吧,杀一个太平盛世,足以慰余生。”邹屈张狂大笑。
马车穿过安义区直达厉渠区,此片区域混乱狼藉,已无街巷可言,野人国人混杂其中,更有各国罪犯流氓流窜而来,占地而居,棚房木屋连成一片,不知藏匿多少人等。
见到不少人持刃携枪而立,若不是有鳞甲护卫守候两侧,此等好事之徒,怕已蜂拥而上,已命博一个大好前途。
黑熊甲士邹阡陌赶至马车旁,向邹屈示意割喉的动作,邹屈默然摇头,令其继续朝前迈进,黑熊甲士只好作罢,整饬队伍。
车队后侧聚集人群越来越多,三教九流,流氓罪犯,谍人武者,皆有人参杂其中,粗略一观,已有三五百人。
“为何放纵此等蝼蚁?”杜鹃不解道。
“既是蝼蚁,何足挂齿。城内若大开杀戒,岂不正中敌人圈套,城中不可乱,宗庙置于郊外苍山,正是此理。更何况此等蝼蚁是敌是友,尚不可知。”邹屈说道。
半炷香后,马车抵达广陵南门,城门巍峨,城墙以巨石筑砌,延伸两侧,如龙盘虎踞,城门外包铁皮,铜钉饰面,城门两侧有守卫把守,身着甲胄,手持长矛,肃立以待。守卫提前驱散过往的行人商贩百姓,为马车清道。
走出城门,黑熊甲士再次跃至马车前列,指挥百人甲士分列四周,警惕四周人流,邹屈亦是站起身,环视周遭,等待敌人入瓮。
城外不见青石板路,皆是泥泞土路,偶尔可见村舍林野农田散布四周,更有商旅镖车远道而来,时有驽马疾驰而过,只是今日汇聚了不少闲杂人等,心怀各异,皆有所图。
在城池十里外有一间过路客栈,铺主是一对夫妻,汉子是个驼背,脸上长满麻子,长得丑不堪言,只是为人勤恳和善,见人皆露出一口黄牙憨笑,遇客人刁难,立马哈腰赔礼,说尽好话;妇人却貌美如花,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脸上抹着厚厚一层胭脂粉末,红唇尤为烈焰,鲜红欲滴。
若只看两人外形,没人觉得两人般配,但熟客皆知两人确为夫妻,更有人言妇人是个画皮妖妇,年纪已过知天命,只是善吸阳气方能维持容颜不老。
今日,妇人心情极佳,往日久不见旅人的客栈坐得满满当当,妇人扭动着臀腰,特意将粉裙衣裳扯得敞亮,露出沉甸甸的胸脯。
“客人,挤一挤。小店地窄,今日难得热闹,相聚既是缘分,挤在一桌谈论风雪江湖趣事,亦是人生一大乐趣。”妇人拉着一个持刀壮汉进入客栈,将其领至一桌七人席位,不时抛眉弄眼。
伸手不打笑脸人,众人皆知过路之人此行皆欲为何,且方圆十里仅有此一处落脚之地,本就是待留片刻,亦无意起冲突。
“来一壶清茶,一碟花生米。”持刀壮汉坦然坐下,伸手在妇人臀股上捏了一把。
“好嘞!”妇人没有怯场,反抛眉眼,扭动腰肢继续招待客人。
持刀壮汉环顾桌上一圈,桌上人群混杂,有游侠卦师书生,更有农户猎人商贾,各种装扮行行色色,三教九流的人士皆汇聚其中,整间客栈近乎江湖人士,或是聚众或是单人而行,人前皆放有一壶茶水或酒水。
“在下宽刀石飞阳,见过各路江湖好汉,诸位亦是来讨伐广陵邹氏?”持刀壮汉石飞阳说话大咧,噶当一声,将宽刀砸在桌上,抱拳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