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稀记得,那日雨后的天幕,很蓝,有片云白得刺眼。
是很寻常的一天。
她拢住了披风,在同样寻常的这天,于洛阳的这棵枇杷树下吹起了笛子,笛声愉悦悠长。
细细听来,曲中却暗含世间无尽悲伤,尘埃落定,聚散离合。
她回身望去,似望见了这四十余年来,都如梦一般过去了。
一个小姑娘也在她如梦的回忆中走来了。
小姑娘穿的也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了的浅蓝色衣裙,枇杷树已经被拉弯了枝条,这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杏眼桃腮,贪心地摘了一捧才满意,嗖一声放了空空的枝条。
她数了一数,正好十二颗,刚才下过小雨,屋檐下还湿漉漉的,只好往里缩了缩身子,将十二颗果子拿怀里的帕子擦了干净。
扑扑果子上的绒毛,再将帕子珍重地收回衣裳里。
“这四颗给大姐姐,这四颗给二姐姐,剩下四颗,是我的!”小姑娘心满意足,晃着已经湿透了的银丝蝶纹绣鞋,鞋头前还顶了一颗小拇指尖儿大点儿的珍珠。
庭院里的丫鬟急忙放下洒扫的器具,跑过来道,“这些果子都是你所摘?!”
颜符看出她的神情慌张,递过去一颗,“怎么,你吃吗?”
丫鬟带了些怒气,“放肆,你是哪家的孩子,不知道这枇杷树是夫人——”
有人在一处叹气,“红玉,好了。”一听是红玉的恼声,脸颊丰润的夫人走了过来,显然是早就看见了,揉了揉颜符的头发,“好孩子,你在等你姐姐?”
“嗯,你知道我姐姐?”
“她在前头念书,张大人的书童带了许多糕点,你姐姐这会子估摸正吃着,你去找她分一些。”
本以为小姑娘听见糕点就会立刻奔去,岂料颜符摇摇头,“我就在这里等她,不去找她。”
夫人牵她的手,“下了雨,地上湿气重,你的鞋袜都湿了,我去带你换一套好不好?”
她还是摇摇头,只攥着一颗金黄的枇杷,执拗道,“我要在这里等我姐姐。”
她没法子,“好,那便这样吧,要是你想吃糕点了,我叫红玉来带你。”
夫人正要走开。
颜符叫住了她,鼓起勇气道,“劳烦夫人等一等。”
“怎么了?”
颜符仰头对她说,“夫人是个很好的人,以后会有好报。”
夫人看着这小姑娘说出略微荒谬的话,忍不住捂住嘴笑了,“哦,此话怎讲?”
红玉看她想要倚靠,急忙擦干栏杆上的雨水,夫人便微微靠在一边同颜符说话。
红玉是第一次在府里见到她,看上去,夫人早就认识她。
颜符让她微微低下头来,她整日闲着无事,来了个有意思的小丫头陪她,也不错,于是顺从地低了眉眼,又照着她说的,伸开了手。
“夫人的耳朵,耳垂圆润肥厚,微微朝前,为明珠朝海之意。心地善良,是富贵相,衣食无忧,但你的眉头有些下垂,为胆怯多忧居多,地库地阁饱满,晚运很好,人中上阔下尖,只是较短,子孙虽罕,却清闲有福气。所以,夫人只要不自扰,心中宁静,这一生都能顺遂。”
身旁人初初听着只觉得好笑,听到中间,渐渐抿唇,到了后来,竟唇齿轻颤,最终呼出一口浊气,“你们颜家,果然不简单,一个未到及笄之年的小姑娘也懂得颇多。”
洞门不远处的假山小路一拐,有个比这小姑娘年长几岁的女孩朗声道,“三舅母说笑了,她啊,年纪小,整日乱说,你别听她那些颠三倒四,不成体统的话,跟个江湖神棍似的。”
声音洪亮悦耳,音比人更早到夫人面前。
“小玦,你今日课程已结?”
颜玦揉了揉颜符的丸子发髻,行礼道,“方才宫里派人传话,说是陛下召见先生,今日才早早结了课。嗐,先生留了颇多作业。”吐了吐舌头无奈。
红玉有心讨好颜玦,急忙道,“是玦小姐来了!那这位想必就是符小姐?符小姐还是头次来家里,哈哈……”
颜玦微笑道,“看来我以后可得带小符常来三舅母府里串一串了,家里人都不认识我三妹,今儿珊瑚姐姐还问我来着呢,说,那是不是你家里的三妹妹,还是你新来的小丫鬟?”
萧夫人也笑了,“你表姐若不是听说你来洛阳住几日,她还在婆家不回来,得亏你来了。”她拍着颜玦的手,颜玦聪明懂事,这些小辈里,她最喜欢这个。
“晚上在家里吃了饭才走。”她拉着颜玦说。
颜玦无奈摇头了,压低了声音,“我娘亲说琼姐在军营里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几日叫我们不要在外面贪玩,等过些时日,先生再开课,到时候我带小符来找三舅母玩儿。”
“是琼儿回来了,怎么没有人同我说呢?”
颜玦急忙小声说,“娘亲不要我们外说,还是姨母开了恩,同陛下求了赏,才允琼姐归家,留些时日。”
说罢,目光看似无意,扫了红玉一眼。
萧夫人当即明白过来,“这是自然,咱们家里的事儿,外头绝不会知道,朝堂里不会有人拿这个做文章,我身边的人,嘴都严实,你莫怕。”
“多谢三舅母了,过些时日,我再来。”
远远听见有几声犬吠。
叫得有些急,声音越发近了。
几乎能听见狼狗的低吼声,颜玦知道三舅家确实养了几只五黑犬,毛发乌黑,眼睛乌黑,连舌头吐出来也是乌黑的,放在宅院里头辟邪镇魔用。
与犬吠一同入耳的还有禁步玉石作响之声,叮叮当当,颜玦暗道不好,急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跑。
颜符则屁颠跟在她后面,短腿跑不快,自然也跟不上姐姐。
夫人和红玉诸人也都到了。
众人围了一个圈,走到里头才瞧见,是其中一只五黑犬死死咬住了薄阳侯次女的脚踝。
只听黑犬发出呲呲的威胁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咬断这小女孩的脚腕。
鲜血从白色绸袜上渗了出来。
颜玦三舅舅萧肆也早已来了,说要砍掉这畜生的头,可唯独萧虎的幼子萧璃不肯,抱住萧肆的大腿哭闹,不许他杀了那只伤人黑犬。
颜玦见被咬住皮肉的萧瑰满头大汗,眼泪和汗水混在一处,好生可怜,夺过三舅舅的长剑便要斩了这狗。
萧瑰呜呜地摆着手。
她心肠软,这畜生无端发狂,她也不愿直接处死它,又见萧璃哭得比她还厉害,只好忍了痛,再想其他法子。
萧瑰原先会说话,三岁那年就已经可以和颜玦一同唱歌捏泥巴了,可四岁之时,起了热,高烧不退,连续三日太医也无从下手,药石无医,就在萧氏以为这个孩子没有生机之时,她偏偏又自己好转,未料到那之后,她便再也无法说话,成了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