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劈头就是一句,就算人再多,有修养的人也不会那样摆脸色。静心里揪了一下。
她想为自己辩解,荣又来一句,我知道你没打扮,但是也不能躲避社交啊!静有点委屈。她借口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眼泪簌簌往下掉。
荣语重心长起来,我的家庭氛围就是亲热的,你这样只会格格不入。
静擦去眼尾的泪痕,说,你的亲戚我都不熟。社恐和礼貌的界限总是含糊。也许,让他人不适的,就叫做失礼吧。静幽默的功力不足,无法让双方都不尴尬。
荣说,我知道,你是独生女,不懂人情世故。但这是我们的订婚仪式,你应该高兴啊。
静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荣话锋一转,我妈说,你就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拿捏他们。
静极口否认,但说不出个一二三。
她灰心丧气地坐在床沿,完全失去了辩解的力量。
荣说,没有家人的祝福,我不行。我们分手吧。
如同晴天霹雳,静的泪水像断线珠子。
她整理好情绪,再发消息,发现自己被删了。
静完全懵了,脑子嗡的。她飞快点按,试图找到挽救办法,但已被全面封锁。
她嘴唇蠕动,在备忘录打了话又删了。喘气声越发粗重。她恼羞成怒地把手机摔在被子上。一阵生理性的心痛袭来。她委屈得鼻腔和眼膜泛酸,却哭不出来。
七
玲子随意找了家咖啡馆。咖啡因会导致失眠,可是她不在意自己是否迟睡。
玲子望着窗外的灯火发痴。她听着人来人往,说话声和开朗的笑声此起彼伏。
她呷了口咖啡。冰美式的苦让她瞬间清醒。她停下手中的电话,不能打扰朋友,毕竟各自都有家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成人的情绪要自己消化。可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她往下瘫了一些,肩膀像塌陷的沙堆。她想知道,在秦青心中,谁更重要?但这样的问题还有意义吗?他一点都不了解我吗?还是了解却并不在乎?
她眼神空白地盯着桌面的烟灰缸。经年累月的磨损痕迹,被泡烂的烟蒂。她最气的其实是自己,为什么我没地方可去呢?
十一点零三分。她整理过钴蓝色中式旗袍,一路溜达回家。黢黑的楼道应声亮起。楼梯尽头有个男人的身影。
八
玲子和秦妈的矛盾由来已久。大体上,这是一场两个女人的战争。一个认为自己的儿子被夺走了,一个认为丈夫被操控了。她们都忽略了秦青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其次,她们的矛盾焦点在结婚的头五年。婆婆为儿媳带孩子。但是在玲子心中,她是在为她儿子带。双职工家庭,孩子零到三岁时,很难不要老一辈搭把手。这成了家庭矛盾的温床。
玲子和婆婆的学历差得远。因此想用客观条件碾压的路子算是堵死了。目下,婚姻可能是城乡结合,南北结合,甚至跨国结合,想让两个女人同频,难上加难。两人的金钱观,卫生习惯天差地别。玲子要开车去采购生活用品,婆婆却说坐公交就可以。一两块也是钱。哪怕被毒辣的太阳晒黑一个色度。
玲子回家路上顺手买了婆婆爱吃却舍不得买的樱桃。她知道,给对方一点好处,自己的日子也更好过。她高声对秦青说,我给咱妈买了她爱吃的樱桃。秦青接过红色塑料袋,偏转脑袋,对门洞里字正腔圆地喊话,妈,玲子给你买了你爱吃的樱桃。个个都又大又红。他的灵魂早已经打开袋子,仔细审查一遍。
家庭是情感流动的地方,内部矛盾最好内部解决。
婆婆在客厅看电视。她听了声音,也快步走到门口。她眼睛眯细了,声音能挤出蜜来,仿佛忘了多年来的抱怨。枝枝蔓蔓,曾扎伤她的心。
婆婆为了带许静,提前两年退休。一带就是五年,却没有舒心的下场。多说一句,就管得宽了。
瞅见玲子给孩子喝冰水,她就忍不住嘀咕几句。玲子听了也不乐意,进卧室把门反锁了。
秦青语气略烦躁,您就少管,这不自己找不痛快吗?!
秦妈气不打一出来,要不是你当初叫我来,我还是来。你这白眼狼,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秦青猪八戒照镜子,不敢吭声半句。
秦妈双手一拍膝盖,喟叹起来,都是老伴去得早,不然我也不用受着窝囊气。
玲子在屋子里,心理也是五味杂陈。
孩子是我的,房子也是我买的。她在宣誓所属权,真实却尖锐。但是,在学历上,她不能超越秦妈。这成为关系和谐的一大绊脚石。但是,玲子经济独立,所以有强烈的占有欲。她自私地希望秦妈做事而不管事,最好不要进入她精心排布的权力系统,永远待在边界之外。这是她的独立宣言,即使这个期望经不起推敲。
秦青敲敲门,没有回应,灰溜溜地出门了。他不会调和这段关系的乱麻,也不想成为一个传话筒。
半小时后,他提着一盒手工水饺回来了。
玲子是北方人,秦妈的拿手菜是川菜。玲子说,她很怀念饺子的味道。这是她在秦青耳边的絮语。
他再次敲了门,不一会,门开了条缝。
秦青明白,玲子毕竟不是秦妈的亲生女儿。倘若强制把两人绑在一起,只会两败俱伤。她们不希望秦青厚此薄彼,强烈的相斥感和隐秘的嫉妒心若有若无。她们想知道,在秦青心目中,谁更重要。
这次,秦青选择了玲子。虽然他深爱着母亲,但毕竟伴侣才是同心同德,共同经营婚姻的当事人。他心里忽闪而过个念头,为难儿媳的母亲说到底也没多爱自己。他不清楚这个念头来自何处。
他把水饺放在梳妆台上,俯下身子呼唤玲子。他想和她商量。因为她需要归属感和尊重。
秦青将玲子的手握在手心,抓紧了。他目光如水地看着玲子闭着的眼皮,低声说,咱们起来吃点。
九
许静对奶奶的到来是热切的。许静的童年记忆围绕着奶奶展开。
十二月的日光有声音和气味。你可以听见,细胞液爆裂的声音,也可以闻到白光炙烤的皮沙发,散发皮革制品的气味。光影不再微妙。径外分明,在客厅地面留下黢黑痕迹。
许静调整姿势,把快要滑落的屁股往上腾挪。她回头看见奶奶的白发晶莹剔透,像一根纤细的鱼刺。
奶奶半闭眼睛,上眼皮的褶皱在阳光下清晰而透明。
静问,奶奶,是不是很热?她脖子上的皮肤被晒得飞红。她摸摸奶奶的后脑勺,像奶奶以前对她一样。
奶奶的声音从喉咙深处穿出,静,你这几天眼睛都肿了?
许静下意识摸摸眼皮,像装了水的气球。裤脚晃晃荡荡。
奶奶把拢在袖子里的手抽出来,同样温柔地触摸静的脸颊,你最近实习,受委屈了吧?奶奶的迂回战术悄悄进行。
她突然来句,谁没个过去?没事,奶奶是过来人。她的眼睛没有看许静。奶奶知道,你是个喜欢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人。你们独生女都这样。
她话锋一转,但是既然那小子不喜欢,那就不要坚持了。适时放弃也是一种智慧。
许静面色淡漠,仿佛沉到海底的潜水艇,默无声。
奶奶接着说,你以为的感动,可能是对方的困扰。
许静坐不住了。她佯装愠怒地拍一下奶奶的手背,让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奶奶识趣地说,静,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多胆小一个女娃子啊?
许静的身体轻微触动,仿佛看见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嘴上挂着牛奶。
奶奶起身给许静装了杯水,接着说,你每天晚上都哭着来找我,不敢一个人睡觉。
许静露出笑容。她记得自己从来就胆小,三年级了还不敢一个人坐公交。
她啜了口温开水,终于发话了,我还记得我小时候,你踢毽子,我给你数数。我总是数着数着就忘了。笑容在脸上扩散。
奶奶说,你很懂事的。小时候就知道厨房危险,叫我离远点。别的小朋友捣乱,你就屁颠屁颠地过来,抱着我大腿,说他不乖。脸颊浮上幸福的光晕。
奶奶很细心。每天早上,用微波炉热半瓶牛奶给许静。夏天夜里,许静嚷嚷身上痒,她就不厌其烦地给她挠。许静还记得风油精刺鼻却熟悉的气味。蒲扇摇晃,俯仰之间,就是一个夏天。
奶奶知道许静喜欢吃香香脆脆的东西,还会给她准备小零食。一块薄饼,或一包辣条,满手红油,吃干抹净。第二天再偷偷把包装纸烧了。
许静往后一躺,怀念地说,奶奶,我还记得你教我的那些四川话。说完就像模像样地模仿起来。声调剩下模糊的影子。奶奶被她蹩脚的口音逗得乐不可支。
她起身拍拍衣服,声若洪钟地说,来来来,我煮一道正宗的四川菜给你吃。
奶奶熟练地在厨房操持。她把鸡腿肉卸下,切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三下五除二往里面加了适量调料。许静目瞪口呆。
奶奶一边准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阿静,你还年轻,多的是资本来尝试。
许静被突然的一拳打得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点头。在油烟的气味和排气扇轰隆隆的声息中,她多一些莫名的勇气。
她说,我会保护好自己。
奶奶把鸡肉滑进冷油里,迅速捞起备用。这个火候特别重要。奶奶的话题往返跳跃。
她转而说到许静,这个坏事啊,也能让你更成熟。她指了指鸡块,说,八成熟最好。
转眼间,她已经把各色香料下到锅中。瞬间,葱姜蒜的气味扑鼻而来。许静咳嗽两声。
奶奶一把将液化气关了,说,对的人,兜兜转转总会来的。还没来只是缘分未到。一辈子很长,千万不要将就。
许静无心听。红亮的油花,青翠的配菜。她不禁咽了口水。她挑开红到发黑的辣椒壳,挑了粒花生米。
嗯,香香脆脆。
十
有作家说,一个人的生活不是他度过的日子,而是他记忆中的日子。
那天他们从二修往宿舍走。
空气弥散洗发水气味。温乎的气流裹挟着人气。南方大学的校园里经常出现高挑的棕榈树。许静也不知道确切的姓名,只是抬头望,几片孤零的叶子悬挂在笔直的枝干顶端。
第二天是618。这是消费时代人类自我构建的节日。少有人记得为什么要在这天疯狂购物。除了比高考还要复杂的折扣算法,它的存在只是商家的狂欢。
建荣穿了一件墨蓝色无袖衫,宽松的短裤掩藏了他健硕的大腿肌肉。许静一头乌黑亮泽的长发。他们走在一起,毫无违和感。
建荣把手臂搭在许静的肩膀,硬邦邦的骨头硌得慌。他大手一挥,作将军状,说,明天我帮你把购物车清空了。
许静白了他一眼,顺口接道,就你,也想清空我的购物车?你们整个宿舍拢共都没我买的多。
建荣的胜负欲被激发出来,正色道,嗨,你还别不行信了。我荣哥有骗过你吗?我说到做到。
许静没搭腔,她跨不过男人的面子。
许静把总数目给建荣瞥一眼,建荣就噤声了。赫然在目的746快占去他的全部生活费。
他脑子转得快,舌头明显跟不上,磕绊地说,我那生活费不都转给你了吗,你自己往里扣就成。他讪讪地收回左手,揣进兜里。
许静不可能动用他的钱。说是占有和使用,她对这两千块,毋宁说是代为保管。
建荣的家境普通,许静心知肚明。她家从姥爷那辈起,就有退休工资。父母的工作也体面。她的生活费超过大学生的平均数目。母亲得知她恋爱了,还追加三百恋爱经费。
而建荣家全靠父亲跑火车挣一份收入。母亲当全职主妇多年,早已失去融入社会的能力。她一度身体不好,喝中药调理,每个月花去一千多,家庭愈发入不敷出。
夜里,鸣蝉发出高分贝的鸣叫。学院派的歌唱家恐怕也要好奇它的声带构造。许静家住铁道旁,不时传来汽笛声,仿佛和鸣蝉一争高下。但它们负责不同声部,一个花腔,一个低音。
许静无意和玲子提起,前些日子建荣说要给她清空购物车。玲子嗤了一声,说,这都是男人的套路。咱们可不能让他大包大揽,否则别人要说我们图他钱财。
许静把手从头底下抽出,长久的挤压让神经发麻。她说,有时候,我就感觉他像活在真空中。许静的话没有来由,她不知道建荣为了省钱可以抠搜到什么程度。
她说,他每次买东西,都不比价,说买就买,前后不要五分钟。
玲子笑起来,在间隙插进一句话,你呀,还不懂男人。许静的确不太懂。这叫男人的决断力。玲子比许静更懂。
她长篇累牍地说起来,你看超市里那些男人,听到喇叭叫,一折一折,他们都无动于衷。什么货比三家、记账啊,他们更是觉得麻烦。男人嘛,都这样。
许静幽幽地说,那女人呢?女人是什么样的?
玲子换了语气,这女人啊,就缺乏决断力,容易被洗脑。
玲子是清醒的,她说,有时候,女人想破脑袋就为了省五块钱。有这时间,男人都拿去挣五十块了。
空气沉默半晌,她说,建荣说,谈钱伤感情。
男人为什么需要女人呢?他们需要婚姻吗?婚姻意味着什么?是稳定的性,还是合法的生育,还是经济共同体?许静的思绪飘出洞开的窗户,穿过细密的纱网,飞到深蓝色的夜空中。
一觉醒来,她的思想状态进入另一阶段。她突然决定,要和建荣有更深入的沟通。
她给建荣发了短信,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收了你的生活费吗?
建荣还在睡梦中,提示音太微弱。看到消息时,已过去两小时。他没想太多,说,你想要安全感,我懂。
许静正拖地。弯着腰,脊椎发酸。她的额头沁出汗珠,凝聚,从太阳穴滑到领口。她看到消息时,已过去一小时。她满意地把手机熄屏。
许静和建荣不需要支付交通费,但是逢年过节的小礼物和娱乐活动,哪样不要花钱?建荣买过最贵的礼物是一张专辑。
他把专辑递给许静,在女生宿舍楼下。
许静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专辑,她下意识地询问,这是什么?
建荣不无得意地说,我自己唱的歌,都是你喜欢的。
许静心花怒放,但嘴上不忘戏谑,呦,就你那破锣嗓子,还唱歌呢?
建荣佯装愠怒,把东西夺了了回来,不要就还我。
许静连忙说,不要白不要。她一边小心地擦了擦封面,一边说,封面还是咱俩的照片呢。花了多少钱?
建荣摆摆手,谈钱伤感情。
其实,他花了五百。
许静也给他买过一些礼物,比如蒸汽眼罩。建荣眼睛不好。
感情是等价交换吗?如果一五一十地算个门儿情,还有啥意思?两人为对方大方花钱,得利的渔翁应该是商家吧。纯羊毛钩织的围巾,私人订制的小众香水,一场动人心弦的电影,甚至拉拢对方室友,都要花钱。
吃饭时,玲子告诉许静,带上钱包,才有高质量的爱情。她把排骨汤推到许静面前,说花越多钱,就越多沉没成本,感情就越稳固。
许静停下筷子,说,可是妈,我也都是花你的钱。哪天我经济独立了,再敞开来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