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和建荣在大学学生会认识。
许静在朋友圈发了张竹林中低眉而视的外拍,建荣第一个点赞。
建荣是会来事的。他仅凭许静给他发的电影院图,就如有神助般判断出是哪座影院,在几号放映厅的第几排。
他们一起看了2020年第一部贺岁电影。
建荣同样擅长引导话题。许静每次和他聊天都会进入到掏心剖腹的阶段。考完那场电影,他们从晚上八点聊到了凌晨三点。
BJ的冬天早已落雪。送许静回寝室的路上,两颗心扑通扑通跳着。
静踮起脚尖,在荣的右边脸颊留下一个吻。在静眼中,情商是新时代的性感。荣可太性感了。
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但是很快,相处的矛盾就浮出水面。
静一猛子扎进爱情海里,被呛了一大口水。相处了一个月,她就开始考虑婚后的蜜月旅行。她想和荣探讨这个问题,他却只感到压力重重。静以为自己是荣板上钉钉的老婆,自然代入了这个角色,管起荣来毫不手软。
静的思想上高速飙车。她的决定超出当下的负荷,暴露出需求感,就像提前消费必然引发破产。
静感觉不安全。要不然就破罐子破摔吧。不健康的思考方式却遇上荣这颗理智的大脑。像淬火,发出剧烈的声响和氤氲的蒸汽。荣无法厘清关系的界限和关怀。这种复杂而微妙的感觉不知是爱意的萌发还是破裂的边缘?
跨过铁门,就是学生街了。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对于一所大学,这样逼仄的街道像居民楼间的巷子。但正因为空间的紧促,各种小吃气味充盈。铁板豆腐的油气混合葱花的辛辣,炸土豆的形状螺旋,看着就焦酥软糯。一众小吃里,静最爱的是一家双皮奶。
乳白色的冻状软烂适中,不如冲泡的q弹,但胜在材料真实。奶香浓郁,从喉咙深处蔓延到鼻腔,整个脑仁都被滋补的感觉。透明塑料杯是最便宜的那种,容量划算。从第一口到见底,静只感觉余味悠长。
荣把第一口送入口中时,他就应该料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静脸色难看。她把手插在胸前,一声不吭。
荣醒悟,暴风雨即将来临。但是,静绝口不提。她数落道,我今天上午给你的消息你怎么没回?!
荣停下手中的汤匙,心下大呼不妙。
静一鼓作气地说,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荣张开嘴打算哄,却被一记想象中的重拳打在右脸,正是那个吻的位置。
她说,那天让你去买个夜宵,你也推三阻四。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我。
荣忍不住了,为自己辩驳道,你不要成天盯着我的行动好吗?
静的反击迅速而准确。她站定,一字一句砸在荣脸上,难道我还盯着你的思想啊?聊天记录都不让我看。
荣委屈地说,那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不都给你管了?
静有些动容,把正待出口的“分手”吞进肚里。所幸,她没给荣增加一个“她不爱他”的理由。
城市的夜空没有星星,因为霓虹闪烁。车流不息。商场里人流涌动。陌生人迎面而来,静下意识半躲进荣身后。
今天是情人节。静随口提起,室友收到了男友的99朵玫瑰花、口红和项链。
荣不经意地说,你知道吗,情人节有2.5倍的情侣分手。
静听话音不对,缄口不言。幸福是对比出来的,不幸福亦如是。
她把头靠在荣的肩上,仿佛在对自己诉说,我爱你。
荣淡淡地说,你是爱我,还是爱占有我?话语轻柔,却掷地有声。
他理解静的不安全感,以及她控制欲的来源。一切都是她的自我保护机制。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这段爱情的纯粹性,但也只是有时候。
静小声嘟囔,你怀疑我啊?那我真是注孤生了。
荣随即找补一句,你什么样我都爱你。
静忿忿地说,我看你只爱我的某一点。至于哪一点,她没说,她也不知道。
荣对她没有期望,因为去往地狱的路是期望铺成的。两人都在自己铺就的台阶上,一退让就可以下来。而你永远无法得知忍让有什么隐患。
二
上大学后,静难得回家一趟。
母亲玲子是个五十岁的女人,在机关单位熬了这么多年,就快退休了。她一头短发枯黄毛燥,呈炸裂状,有种别样的生命力。豆沙色的口红给狂野的发型做了减法。钴蓝色的中式旗袍印花锐利。她匀称的身材在裙子里左右摇摆生姿。
她把女儿从床上拉起来,叫她一起去买菜。
站在水产区前,她不自觉抱怨起了荣,说他不如过去温柔体贴了。
玲子摆弄了一会花蛤,挑选还活着,在喷水的那些。她不经意地说,男人啊,都会变的。你看你爸,以前多健谈,段子一个接一个,现在呢?在沙发上玩手机一个屁都不会放。
玲子挑一些放进篮子,沥干水分,递给工作人员。她说,建荣这小子,好处是实际。她仿佛刚意识到什么,问,怎么?你们吵架了?
静点点头,放假前吵了一架。
玲子本着和稀泥的心态说,女儿啊,你也得扬长避短,别什么事都顺着自己的性子,这样爱情才会长久。
她从短视频里学到很多鸡汤。这作死啊,小作怡情,大作就伤身了。
静面露不满,嘟囔着,我又没有。
玲子说,反正,女人也要有自己的事情做。有了成就感,才会强大。只会撒娇的女人叫做作。
静说,我心态很好啊,有他没他都可以。
玲子接过收银员手中的菜,说,没错,这样才牢靠。
三
玲子和秦青结婚二十五年。
他们的童年完全不同。秦的父母是出生在四十年代的高级知识分子。拿着全奖,在那个年代是稀有的。秦母始终保持着给儿子写生日明信片的习惯。秦也争气,香港大学全奖博士,在应用科技研究院一工作就是十几年,年年都是A。第一次拍拖就步入婚姻殿堂。四十岁实现财富自由。
玲子的童年记忆是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大房间。几十个小朋友在黑暗中哭声此起彼伏。她三岁就被送到全托,一周只能回家一天。上了小学,本以为日子会好过点。却遇到校园霸凌。她爸爸只是对他说,别人为什么好好欺负你?你肯定也有做错的地方。那是个下雨天。放学后半小时,校园空空荡荡。没人给她送伞。她只身闯进雨中,淋成落汤鸡。母亲在煮菜。她责怪父亲只顾着看新闻。
大概,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吧,他们都被关心和爱包围,有充足的安全感。
玲子的祖辈矿工出身,她习得节省。秦青想在家开个房间唱卡拉OK,她绝不允许腐败滋生。秦出差给她买贵价衣服,不感动是假的。
她有十多副眼镜。她莫名害怕,眼镜摔坏了看不见怎么办?秦青从不在意。什么东西他都只买一样。他有自信随时可以获取。
玲子是独立的。那年领结婚证,秦青工作走不开。玲子让他写一份保证书,印上红手印。拿着文件,她一人回到家乡。她母亲托了民政局干部,办了结婚证。
玲子又是勇敢的。三十岁时,她毅然考研两次,换了工作。第一次的失败换来周围人的不解。你都三十岁了,都有女儿了,还这么折腾干嘛?!只有秦青的理解和女儿的拥抱让她聊感慰藉。她想,我就像大地之母,身后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但是,这份笃定在她怀孕时土崩瓦解。
垃圾桶里是一个冰激凌的包装纸。刚进门的秦青说,别吃生冷的,孩子受不了。玲子一听来气了,反口就说,就吃一个怎么了?她的怒火腾地起来了。一个星期就回来一次,我都没有管你,你倒管起我来了?她越说越气,鼻头一酸,眼眶有点湿。每天我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出去遛弯。别人老婆怀孕都有人陪,我什么都是一个人。其实,当时她觉得,这晚风和月色都属于我和孩子,也不错。灯光明晃晃的,浮在天花板上,像一轮皎洁的明月。月光从头顶打在玲子额头和浮肿的脸颊,眼窝深邃。
秦青知道不该还嘴。他拿出袋子里的烤鸡,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烤鸡。我陪你吃。亲人的陪伴也许是一餐家常菜绝佳的佐料。适度的聊天和互动能够释放积蓄已久的压力。心中的梗阻都需要别人从另一方面开导。
玲子把烤鸡砸了一地,嘶吼道,提起这烤鸡我就来气。过年那会去你家,中午饭是不是也有只烤鸡?!你妈是对我什么嘴脸的?使唤我端茶送水。还数落我懒散。
玲子的声音有些哭腔。她咬牙切齿地说,恶毒、白眼、叫嚣,我都看透了!巨大的音量后,空气还在震颤。马桶正巧上水。哗啦啦的声音填补了秦青此刻的一言不发。他知道,适时的闭嘴很重要。
他赶紧往回掰扯,你怎么会懒散呢?家务都是你做的。单薄的论据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论点。倒是角落那株油亮的绿萝用熠熠的光泽证明玲子的勤劳。
玲子往后退了几步,瘫坐在沙发上。她抬起浮肿的手。指头被婚戒勒凹陷了,像短小的莲藕。厨房进口处挂着的围裙形状竟有点像婚纱。拖鞋也俨然一双红色高跟鞋。世上有多少灵魂伴侣呢?大多也都是柴米夫妻吧。浸淫在这围城里,多少人有心无力。如果有比高山更难攀越的,大概就是生活本身。都说爱情是冲动,婚姻是习惯,而人生,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的孤独。在围城内外,一双人协同进化,如此而已。离婚就好了吗?去哪找一个熟悉彼此秉性的人?多麻烦啊!
玲子逐渐平静。她捡起烤鸡,放在玻璃茶几上。她抽噎着问,我吃了冰激凌会发胖吗?秦青捡个台阶赶紧下,怎么会,冰激凌是牛奶做的,将来,都是要变成母乳的,怎么会胖呢?
此时,电视墙上的电子钟发出尖锐的报时声,北京时间,零点整。
有人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决定了剩余人生的绝大部分幸福感。玲子和秦青未尝没有幸福过。当年秦青在南京离职,两人搬家。秦青把行李装进纸皮箱,一辆二八自行车载着。谁知下起瓢泼大雨。两人吃力地把箱子搬进货运站,都淋成了落汤鸡。还有一次,他们去黄山玩。在山顶大吵一架,玲子气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秦青在给自己抹背。他说,你出汗了,这山风凉,小心感冒。
秦青给玲子写了一封信。开头就是,玲子同志,展信佳。作为你的丈夫,我有义务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在你身边。但是,我工作忙,让你受了委屈,我深感内疚。但是,我得说,人活着,要实现自身价值。你有孕在身,也应当多多锻炼,增强体力。
书房被木色包围,一盏台灯发出暖暖的黄光。婚姻不是单身的避难所。无论如何,都要保持单身力。积极面对生活,调动能调动的一切资源实现目标。
他写到,除了身体,精神也要在路上。玲子同志,你可以做一份详细的计划,把时间安排妥当。一旦完成了,可提升信心。切记,一口吃不成胖子。他停笔,心想这两个字可能会戳伤玲子的自信,重新整理语句。
他说,我在生活中的困难都很具体,所以我得全神贯注去解决。写得太用力,蓝紫色的墨迹渗透纸面,逐渐洇开。
四
年底,太阳依然热力十足。清晨的冰冻和晌午的日头形成鲜明对比。许静干燥的皮肤被炙烤得发红发痒。
时间来到年关。火红的绒面灯笼和玫红色的对联格外扎眼。到了夜晚,烟火的爆裂声在上空炸响。孩童手中的烟花闪射出璀璨的花。
这是许静和建荣恋爱的第四个年头。建荣的父母催促着他们先订婚。许静心想,这么快。但考虑到建荣的心情,她勉强同意。
谈完彩礼三金,订婚仪式定在大年初六,大金元。许静反复强调,不要铺张,简单的仪式就可以。建荣没多说,让她放心。
初六。男方亲戚先到许静家,再一起前往酒店。
起初,许静没发现异常。建荣二姑失口说,订婚仪式上,会有签婚书和切蛋糕的环节。
许静大呼不妙,脸垮下来。
越来越多亲戚在院里等候。她拉扯荣的衣角,埋怨道,不是说好简单吃一顿饭吗?我都没化妆。建荣轻轻拍她的手背。
院子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静慌张起来,这么多人我都不认识,好尴尬。她的手指不自觉颤动,重重拍打荣的手臂,责怪他的隐瞒。
她小声嘀咕,我没化妆,不想被拍到这么丑的样子。但是,她长发黝黑,肤色白皙。
他忙于给到场男性亲戚分烟,无暇顾及静的责难,转头对她尴尬笑笑。
进来个老人,约莫七旬。头发掉光,胡须生得茂盛。酒红色呢子外套和黑皮鞋喜庆中不失三分庄重。
荣满脸笑容,迎上去,给姥爷一个大大的拥抱。他转头示意静过来和姥爷打招呼。静的脚步挪动半分,却迟迟不举步向前。她颔首低眉,目光闪躲。但是整个院子都是人,她找不到一处安静的空间。
荣一连招呼几次,笑容逐渐凝滞,像一块铅压在嘴角。
他回到静身边,缄默不语,下巴高昂,尖锐的目光仿佛要把她穿透。
直到开席,两人都没有对话。到了敬酒时,静懒怠动,反复推脱荣的要求。她想,不是结婚才要敬酒的吗?这是不是在催婚啊?她本能地有点抗拒。
终于拗不过,起身到每一桌敬酒。但是,她嘴角耷拉着,脸色难看。荣窘迫地解释,她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
五
一进门,玲子发现地上堆满杂物。主卧传来搬动声响。
秦青和母亲走出来。他满头大汗。玲子满脸错愕,婆婆怎么也在?
她不禁回想起刚结婚的那五年。
婆婆跟他们一起住了五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
每次好不容易放假看个电视剧,婆婆就抱怨电视声音太吵,她没办法休息。
母子在客厅聊天,她插不进嘴,只好回卧室。
秦青看电视半躺在沙发上,玲子却只敢端正坐着。
拘束和压抑的氛围让她喘不过气。
中午,玲子煮了西餐,她满脸嫌弃,说,还是中式的家常菜健康,那些都是垃圾食品。
她雇了保洁,婆婆说,钱还不如给她。可是,你打扰不干净,我敢说吗?婆婆有意见,秦青也说玲子不讲情面。
玲子迷上了网络购物。婆婆看着接连不断的快递,颇有微词。玲子只好把东西寄到公司,拆了再藏在包里带回来。更别提买新衣服了。玲子想,我没有手心向上,花的是我自己的钱,你管得着吗?
她确实管得着。因为玲子得仰赖她带孩子,再大的气也得吞下去。
直到那天,她如常醒来。刚出卧室门,却听见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挤进门。足足有十多个中年男人。
最后进来的是婆婆。她连忙说,玲子,这些都是阿青老家的亲戚,我带他们来参观阿青的大房子。
其实房子只有一百二十坪。
最重要的是,玲子当时身穿黑色薄纱吊带睡裙。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的脸刷地红了,耳根发烫。她下意识地环抱着双手,倒退一步。玲子瞪了婆婆一眼,但是可厌的情绪短暂到难以觉察。
她借口说,我去换衣服。语气愠怒。
进了卧室就锁门。她的愤懑无以复加。她气的人有很多,首当其冲的是秦青。如果不是他,自己就不用受这份屈辱。婆婆在客厅呼唤,玲子,出来见见阿青大伯二伯和三伯。玲子的白眼翻到天灵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出去。
她拨通秦青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电话那头丈二和尚。他答应马上回来。过了一会,外头终于安静下来。
就算玲子性格直爽,凡事都要说出来,也不好意思再提这茬。但是,婆婆也没有让她再省心。
晚上,她发现,婆婆竟然在翻找自己的内衣。她口口声声说,我衣服坏了,借你的穿穿。玲子面色铁青,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她。横膈膜深处传来一股力量,她干呕一声。
婆婆补充说,放心,我都会洗干净的。
玲子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转头就把所有内衣都扔了。
玲子和婆婆只有一个相同点,她们爱着同一个男人。不过,婆婆把阿青当成自己的附属品。秦青也深爱着母亲。玲子绝不能在他面前说他妈的不是。
两个女人,像两朵难以琢磨的浪花。玲子想,婆婆不是妈,只能多忍让。但是,谁知道容忍后,是否会有下一次?婆媳间存在各式成见,难有真心反思。玲子逐渐明白,要给她一些甜头,自己的日子才更容易。
所幸五年后,他们攒了点钱,在隔壁小区给阿青母亲买了套房。玲子松一口气。
秦青揩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似笑非笑地说,我妈最近身体不好,来和我住。话语里,他巧妙地规避了玲子的存在。玲子白了他一眼,转身出门去。
六
夜晚,许静和父母在客厅看晚会。主持人昂扬的语调和字正腔圆的发音让气氛莫名变得喜庆。窗外不时有烟火四散,噼里啪啦。
母亲表达了他们对荣的满意。静默认。正当高兴时,她的手机震动一下,屏幕亮起来。她一看,是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