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哥!”闻东庆接过钱后诚肯的道着谢。
“进洞千万千万要注意安全,如果吃不消就别硬撑着,路费我先借给你就是了。”周建成再次叮嘱道。
“我记着了,哥,你回去路上慢点,明天我去拿被褥!”
一进入山洞,清冽的凉意便扑面而来。这是闻东庆第一次进入大自然的腹部,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不要做死,给老子老老实实的猫着!”郑骡子回头喝了一句。
闻东庆连忙依言蹲下,借助拖拉机的车灯看着前方。矿洞弯曲着延伸,空间变化很大,有的地方高的看不见顶,宽几十米,有的地方却窄的只能容拖拉机通过。转弯处都亮着一盏白炽灯泡,如果距离远,看过去就象是暗红的火柴头。每当拖拉机在经过用树枝或竹杆围着的地方时,郑骡子总是尽可能的紧靠洞壁开。
“没积水的地方不是很平坦嘛,干嘛总要开到有积水的低洼处?”闻东庆没几分钟便发现了这个规律,但他不便问。
一颗粗大的水滴落在闻东庆的肌肤上,刺骨凉的同时伴随着生疼。他用手去抹,肌肤上有一颗米粒般大的砂子,不用说,那是水滴携带而来的。越往前,水滴越多,有的地方还很密集,象三伏天的过云雨。渐渐有若隐若现的硫磺味扑入鼻息,拖拉机越是往前,硫磺味就越浓烈,当然还传来了混杂的声音。
突然,拖拉机在一阵奇怪的声音后熄了火。
“日你妈个铲铲,咋不坏在外头呢!”黑暗中传来郑骡子的咒骂声,他摸出手电筒在柴油机上拨弄了几下,而后对闻东庆说:“拖拉机出毛病了,你进去喊老钟出来帮忙搞一下!”
闻东庆看着周围模糊的环境:“还有多远?”
“不远,最多两百米!”
“谁是老钟?”
“就是开另一部拖拉机的司机,你进去就知道了。”郑骡子把手电筒递给闻东庆,叮嘱道:“尽量往有积水的地方走,离这不远处有个地方透顶还没来得及用东西挡,路过时当心点!”
“透顶?什么透顶?”
“老子现在没功夫跟你废话,干上几天不用别人给你讲,到时啥都懂!”郑骡子粗暴的打断他。
闻东庆沿着凹凸不平的碎石路往里走去,说真的,当最初的新鲜感散去后,他还是有点儿胆怯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用“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段话勉励自己时,突然想起在北极的冰天雪地中与大自然抗争的纳兰许.哈代,心中的畏惧多多少少退去了几分。因为他记着郑骡子的吩咐,尽量走有积水的地方,所以也就看不清路况,穿在脚上的水鞋大了不少,有时踩入水较深的地方便会发出很响的声音。水滴落在积水中的声音很清脆,带着回音在深邃的空间弥漫开去,但几乎是同时,另一滴水声会响起,当那滴水音弥散之际,又会有另一滴水来接力,此起彼伏,经久不绝。他用手电筒照了照洞顶,微弱的灯光下,狰狞的岩石上布满了水珠,它们不间断的跳跃而下,绝大多数却发不出声响,因为下边没有积水,只有碎石或砂砾,当然,还有相当一部分水珠则顺着岩壁悄无声息的汇集到洞底的水洼中,然后流出洞外。
“并不是所有的水滴都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以彰显它们的存在或曾经存在过,由此看来,那些发出声音的水珠是多么的幸运啊!”他感慨道:“即使是最卑微的存在,那怕它仅仅只是一种声音,也绝不会放过在世间的展现,就象草会开花,生,是上天给予的权利,活,便要永不妥协的抗争,而那些数以万计发不声音的绝大多数水滴,它们汇在一起,最终会带动巨大的水车,把坚硬的矿石经过千万次的重复捣成瓷泥,从而推动社会经济的发展。”
“是谁说生活在底层的芸芸众生对这个世界没做出过贡献呢?”
杂吵的声音很清晰,似乎就在十多米开外。闻东庆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虽然眼前还是一片模糊,但他不再顾左右,而是象一只飞蛾看见了光亮,加快速度往充斥着刺鼻硫磺味的地方赶去。仅仅只是几步路,那团火柴头大小的亮光便变得象北方冬天的太阳那么大了,带着厚重的光晕,随着他每迈进一步便发生着很大的变化,接着,他看见了五六个人影。
弥漫着尘灰的灯光下,他们正紧张忙碌着,有的人抱起大块的矿石往车上装,有的人用笆子往筐里笆,有的人拎起筐往拖拉机车斗里倒。
“这就是我将要面对的工作场所吗?”闻东庆的心凉了。
“你,新来的?”一个人直起腰时发现了他。
闻东庆点点头。
“钟头,又来一个!”那人冲拖拉机驾驶室喊了句。
“你怎么不坐郑骡子的拖拉机进来?你一个新来的一个人进来多危险啊!”
“郑师傅的拖拉机坏半道上了,他让钟师傅过去帮忙修一下!”闻东庆硬着头皮说。
“他这猪头,车坏了他脑袋该没坏吧!他不进来开我的车,还要我出去!”姓钟的司机嘟哝了两句,又冲着闻东庆喊道:“进来了就快干活,要看风景干完了出去看,这洞里除了石头没啥子好看的!”
此时此刻,闻东庆即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但想起去逝的父亲,想想没生活来源的母亲,想起至今没下落的白雪明,那个叫孙少平的瘦弱的少年在昏暗的矿井下倔强的身影和那个在北极的冰天雪地寻找金矿的纳兰许.哈代,他想,“这点苦算什么,别人能干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干?”
于是,他抹抹湿润的眼睛,戴上手套,象其他人那样搬起矿石。他真的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生活逼的踏入到这样的行列中,虽然只是暂时的,但这巨大的落差还是让他极其沮丧,或许只有体魄上的劳累才会暂时忘记这一切。他不停息的搬着矿石。
“哎,新来的那小伙,悠着点,不然没一会就没力气了!”
“干洞里的活,就数老杨最有经验。”一个男人往车上搬了一块矿石,返回时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对劝闻东庆的那人说。
闻东庆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旁边的人全都轰然一笑。
“你嘛嘛的屄,这么累的活也堵不住臭嘴!”那个叫老杨的中年人笑骂了一句。
闻东庆似乎明白了过来。
车装好时,两个司机都还没回来,于是他们各自找平整的地方坐下歇息。
闻东庆这才留意道,那五个人当中,除其中四个的年龄大点,另外一个与闻东庆年龄相仿。
“以前干过这活没?”那个年轻人走过来。
闻东庆一听说话声就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四川人,摇头的同时给每人散了一支烟。
“这活又累又脏又危险,年青人没人愿意做!”
“要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肯定不会来,我做十几天挣够到深圳去的路费就走!”闻东庆说完,随口问道:“你做多久了?”
“我,一年多了!”
“你,还做那么久了?”这让闻东庆有些惊讶。因为象他这样的年轻人进工厂肯定没一点问题,虽然钱挣的少点,可至少体面。
“很奇怪是吧!”年轻人笑了笑:“我坚持有我坚持的理由!”
闻东庆正要问他是什么理由,一个瘦小个的人走过来,二话没说就从他的裤兜里掏出香烟,直接装入自己的裤袋中。他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毕竟只有半包烟,发火或是拒绝都没那个必要。
“你个驴日的黄鼠狼,一天不占点小便宜就活不成了是吧?”老杨笑骂道。
“他一个新来的,孝敬我们是应该的!”称做黄鼠狼的那人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
“昨天我和那个叫小兰的婊子打洞,那婊子就说了,你们万富贵那伙人里就数黄鼠狼人又扣门又不中用!”另一个接过老杨的话。
“老子那几天正好身体有些不舒服?”“黄鼠狼”被揭了短,脸上有些光越越的。
闻东庆下河谷时看见理发店,当时还有几分疑惑,此时却似乎全明白了。
“你们看,他这不自己承认了!”
“既然不舒服还去那地方,我可是服了你!”老杨善意的笑了笑。
“我们哪能和你比,婆娘在身边一天想整几次就整几次!”其中一人指着老杨嚷道。
“就是老杨不能象以前那样偶尔也去碰野味了!”
“也是,老婆在身边固然好,可毕竟比婊子年龄大,实在没什么搞头!”
“几个狗日的,也不怕自己在外边找婊子快活,家里撂荒了的那块地有人帮你们耕!”老杨看了看新来的闻东庆,脸上便有几分尴尬。
“就是,这里面就数曹德银老婆最年轻,三十岁刚过正是最受不住寂寞的年纪,他春节过后就出门,都这么长时间没回家了了,这个时候说不定他老婆正跟别的男人在使劲嗨呢!”
“姓黄的,你妈屄,你老婆才偷男人呢!”“黄鼠狼”话音刚落,姓曹那男人便扑过去抓住他衣领就是一拳头。
“开玩笑怎么真动起手来了?”老杨边拉边劝。
“妈的,你们开你们的玩笑,扯上我做什么,再说那是能开玩笑的吗?”撕扯在一起的两人好不容易被拉开,但曹德银还是怒气冲冲的骂道。
“你他妈的,凭良心说,我们常年累月在外头,除了老幺和这个新来的可能没成家,你,你,还有你吴铁柱,你们谁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对得起家中那位,噢,就兴我们在外面胡吃胡喝,想那事了就找婊子发泄一通,最后才把剩下来的钱寄回家。她们白天在家帮我们照顾老人,带孩子,三四十岁正是享受生活的年龄,到了晚上却只能独守空房,我只不过开个玩笑,他就当真了,他要真疼老婆,那就别做对不起人家的事,干脆接过来养着就是了!”“黄鼠狼”嘴里流着血,却还不服气。
“黄鼠狼”的一席话让所有人都默不做声了。
“接过来养着也不现实啊!我们来这的谁家里不是困难重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现在政策好,我们哪一个出得来,还不是得窝在家里守着几亩薄田,如果不跑这几千里,我们谁又认得谁?何必为了一句玩笑伤了和气!”老杨打破了沉默。
“老杨,你是不知道,我这心里头正烦着呢!我儿子今天都七岁了还没上户口,连学都上不了,你说前边三个丫头不识字也就罢了,可!”
“谁让你象下饺子一样的要连生三胎!”
“我哪里知道第一胎是个女娃,第二胎双胞胎居然两个都是赔钱货,没个娃将来老了靠谁去?”
“那也不至于动手噻!谁家里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儿子婚事订了一年多,就是因为没钱装修房子就一直拖着,那女娃子年前就放出话来,说如果今年年底房子还装修不好就要退婚,我那浑小子成天和我闹,好象我上辈子欠他们似的。”一直都没开口的中年男人吴铁柱接过曹德银的话。
那个被叫做老幺的年轻人见事情平息了下来,再次来到闻东庆旁边坐下:“你哪里人?”
闻东庆没丝毫的犹豫便告诉了他,而后好奇的问:“象这种又苦又累又危险的活你居然还干一年多?”
“哎,我是一言难尽。我在瓷厂打工时交了一个女朋友,安徽的,她妈她爸说啥都不同意,她好不容易磨的她爸妈同意了,她爸却要我拿五万彩礼,一分都不能少,两年之内如果凑不齐,他就要把女儿嫁给别人了。”
“五万,那么多呀?”
“我家里穷,只能靠自己,在工厂上班出满勤一个月连一千四都没有,这里工资高些嘛!”
“你女朋友也在这里打工吗?”
老幺点点头。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属牛,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那你可比我幸运多了,我认识一个当地女孩,她家什么条件都不提,就是不答应!”
老幺伏在闻东庆耳边:“我干到明年五月,加上我以前的积蓄差不多就够了。”
“那你光给老丈人准备彩礼了,你们结婚办酒席的钱又从哪里来?”尽管老幺声音压的很低,但旁边的吴铁柱还是听到了。
“我爸说酒席的钱他帮我出!”
闻东庆正要向他打听老杨的名字是不是叫杨铁军,拖拉机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