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三百米处就到了岸边,闻东庆开始仰泳,让自己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
这是五龙滩水库的一隅,两个突出的山嘴直线距离一公里左右。
太阳直直的照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有些灼痛的感觉!
他加快速度游上岸,站在树荫下望着空旷的水面。中午刚到这儿时,对岸还蹲有三三两两个垂钓爱好者,此刻却已空无一人。肚子又咕咕的的闹起了革命,他还是早晨九点多从家里溜出来之前吃过两碗稀饭,早就饿的前心贴后背,心中不免对那个叫程淑娴的师妹增添了几分不满。不远处有几畦生长繁盛的红薯,他走过去扒了一只出来,用水洗干净,一块生红薯下肚,总算暂时解决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今年春节后,蔡青莲让他去跟姐姐闻慧敏学缝纫,尽管他心中不乐意,可又不忍违背了母亲的意愿,所以只要田里没活,他就得去。父亲离世后,二哥再也没回到讲台上,这之后没多久,陈玉兰就和他离了婚。现在二哥在市里开了家电器维修铺,听说生意很不好,能够勉强度日而已。三哥闻东亮虽已大学毕业,可还留在西安找工作,也一直没回家。至于姐姐,她毕竟是刘家的媳妇,也不可能长年累月呆在娘家,因此虽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惦着白雪明,可每每想起自己一年前那次冲动的离家出走,心里就充满了内疚,如果再次冒然出走,母亲要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六月份的时候,姐姐新收了一个徒弟叫程淑娴。程淑娴家也在五龙摊库区,沿着盘龙镇继续往北九十多公里,不过她们那里隶属于另一个地区。程淑娴十八岁多,面相酷似张曼玉,只是他不知道张曼玉有没有留长发,而这个师妹的头发却很长,几乎能够垂到地面(她是少数民族,女孩子要在出嫁后才能剪头发)。她性格内向且腼腆,当发觉有人看她时脸就会红。这让闻东庆一度以为李春波那首《小芳》似乎是专为她写的一样。由于程淑娴当地的乡音很浓,她喊闻东庆师哥,“师”字被她发成“xi(稀)”的音,而“哥”却被她发成了“go”字的音,无论她说什么话,闻东庆听不明白就要求让她说上一遍,于是她就会红着脸照办。过了没一个月,姐姐私下里问他的意思。他摇头:姐姐你就别添乱了,爸去逝还没三年不说,人家也不一定会答应!姐姐说:不但人家姑娘答应了,她父母也同意了这门亲事。他这才想起自程淑娴来之后,母亲去姐姐那便特别的勤,总是对程淑娴问东问西的,回家后还经常有意无意的夸她不但性格好,长相好,敢情那时母亲就已经相中了这个儿媳妇。他连忙找借口:人家还没二十呢!姐姐说:没满二十怎么啦,淑娴她爸妈和她本人都已经同意你们先把婚结了,等她满了二十你们再去扯结婚证,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先例,只要不怀上身孕,咱们这的妇女主任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至于父亲,他老人家对于添丁进口的事是肯定会赞同的。闻东庆没想到事情会来的如此突然,可是他不能答应,不是程淑娴不好,年龄自不必说,比他小了近五岁,长相比白雪明更水灵,身材修长,瓜子脸,农活和家务那就更不用说了,但凡姐姐地里有活,程淑娴从不会缺席,水田旱田样样都干的有条不序,她进厨房,无论干饭稀饭烧菜都做的干净利落,而且女工更是不在话下,在刺绣那方面甚至连姐姐都自叹不如。正如姐姐说的那样,程淑娴里里外外都是把好,这样的媳妇哪里寻去?然而,即使她十全十美,胜过仙女,他心理上也会出于本能抗拒着--虽说他对白雪明的猜忌之心越来越重,也是断然不会答应媒妁之言的婚姻,即便之前没遇上白雪明。
由于他不主动,这事便放下了。
昨晚天还没黑,姐姐便催他早点回家,还让他顺便把头发也理了。他心里挺纳闷,头发又不长理的什么发,于是就没去。他回到家,母亲让他去把头发弄利索点,说淑娴爸妈明天要来认门。那时他方才明白过来,原来母亲的行动一直都没停止过。他拗不过母亲,索性就去剃了个光头,回到家就被母亲骂了半天。早晨起来,他思忖再三,决定还是躲起来。因为他从程淑娴的眼神中看得出,她对他有那个意思,万一她不介意答应下来可如何是好?
天色将晚,他若无其事的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堂屋门口的灯亮着,婆坐在门口打着盹。婆今年八十多岁,住小伯家,只有家里办大事才会接过来。往日这个时候,她应该是躺在小伯为她特意买来的躺椅上打盹呢!
“婆,蚊子这么多,你坐这里做什么!”
婆的眼睛很雾,但耳朵却不背,听见孙子的声音,举走手中的拐杖就朝着模糊不清的人影抡去。“你们一个个,就不能让你们娘省点心,多活几年吗?”
闻东庆并没躲,他知道婆不会真的打他。他蹲下说:“婆,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不喜欢。二哥和二嫂不就是我爸一手包办的,他们是什么结局,你们不都看在了眼里吗?”
“还不快进去安慰一下你妈,她有病在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老二不争气,老三不争气,连你也不争气!莫非她小时候侥幸逃过日本鬼子,到老了还要被你们几个活活气死不成!”
“妈!”闻东庆忐忑不安的进到里屋。母亲看上去是在暗自哭泣,他突然为自己的自私感到自责。自母亲十七岁嫁入这个家,操了一辈子的心,现在她所依靠的人不在了,而她的儿女们却还一次又一次的伤她的心。这一刻里,他决定放弃:“妈,只要你不再生气,我什么都依你,我娶程淑娴就是了!”
“我相通了,就是我用绳子把你们一个个拴在裤腰带上,你们过的不如意不快乐,我和你爸奔了黄泉也不会心安的。既然你心不在这,那你就去吧!”
“妈,你说什么?”闻东庆一时没反应过来母亲的意思。
“妈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没放下丫头,那你就去南方找她吧,妈不拦着你了,看你成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心里更不好受!”
“你这个样,我哪里放心!”
“我明儿就住你姐家去。”
“真的!”闻东庆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因为自父亲去世后,这件事姐夫姐姐提过多次,可母亲一直都没答应。
“你,先把你婆送去你二伯家后回来吃饭。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闻东庆看着写字台上被母亲擦拭的纤尘不染的父亲遗照,再次把视线转向母亲,良久,他怀着愧疚的心情退出房间。他知道,一定是刚才与婆说的那些话被母亲听见了。
母亲答应去姐姐家住,这便去了闻东庆的的后顾之忧。接下来,他开始着手准备南下。
这天早晨,闻东庆和母亲正吃着早饭,表叔来了。他在看见闻东庆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起身了呢?”
“我后天的火车票,表叔,有什么事吗?”闻东庆知道表叔这个时候来找他,一定与楚晓桐相关。
表叔局促不安的看了母亲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小庆,这是三千块钱,户口薄,还有村上开的证明,麻烦你一并交给晓桐。告诉她,一个人在外边,要当心。”
“她现在在哪?”
“春节前离开到现在,她都没给我们来过信!我心里清楚的很,她这是在怨我们哩!”表叔摇摇头。
“那我怎么交给她?我同学说就在几个月前曾看见他们一次!”
“她肯定就在那个市里做工,你帮忙找找看!”表叔愧疚的说。
“那我找不到她再把这给你寄回来!”闻东庆看着表叔憔悴的脸色和红红的眼圈,突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他终于理解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常挂嘴边的话。三千块钱不是一笔小数目,补一个胎一块钱,表叔要顶着酷暑修多少辆自行车才能赚来这些钱?更何况,他听母亲说过,表叔现在是一个时时刻刻都要挂着塑料袋的糖尿病晚期的病人啊!
“哎,晓桐这孩子!”蔡青莲叹了一口气:“小庆,见到晓桐,你可一定要多照应些!”
“这个,我知道!”
“其实春节前,我就想随了她的心愿,可她哥嫂非要等拆迁完了才肯让她转户口!现在拆迁这事又停了,倒是苦了孩子,想起这事我整夜都睡不着!”表叔看着闻东庆:“你交给她,一定要吩咐她把这笔钱收好,别傻傻的拿出来用了,万一待到自己急用时身上没钱,想瞎抓都没地方抓!”
“好的!”
“那我就不坐了!”表叔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咛道:“小庆,如果你表哥表嫂日后问起这笔钱,你就说没有这事啊!”
闻东庆诧异的看着表叔,看来表叔表婶的处境确实正如村里所传的那样。
两天后,闻东庆踏上了南下的征程。当列车缓缓驶离站台,他看着八月如火的烈日下因为缺水而耷拉下的枝叶,视线有些模糊。与第一次义无反顾的南下相比,这一次,他的内心多了一份牵挂,一份无法释怀的沉甸甸的内疚与不安。
“小雪,我来了!”闻东庆夹杂在一群拎着简单行李的打工者当中走出东临长途客运站,站在被暴雨肆掠过的街头,对着迎面扑来的极度湿热的空气在心中大声呼唤。
东临虽比两年前繁华了许多,可依然没有公交。
闻东庆行走在随处可见庆祝香港回归条幅的大街上。
县城最主要的东大街在拓宽施工中,皮肤黝黑的民工赤着上身穿着解放鞋站在散发出难闻气味的污泥中挥汗如雨的劳作着,街旁的手机店、音响店、商场、超市照旧人头簇动,主大街的改造对它们没产生多大影响。
闻东庆来到宏业,从伸缩门旁边的小门来到保安室。“师傅,我找个人!”
“现在是上班时间,”保安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还有几分钟就十一点半了,你先登记一下!”
闻东庆在保安递过来的来访人员名册上进行登记。
“陈香巧,单胶班!”保安拿过登记本,从抽屉中取出在岗员工人员名录:“那个员工早辞工了!”
“辞工了?那我找曹萱和刘小芹,她们都是外箱班的,一个印刷,一个装订!”
“刘小芹曹萱,没这两个人。”
闻东庆没想到与白雪明要好的三个同事竟然都没做了。正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时,随着一串电铃响,郑启荣从对面车间走了过来。虽然他对郑启荣没多少好感,却似乎抓着了救命稻草:“郑启荣!”
郑启荣疑惑的看了好几眼,这才记起他的名字:“闻东庆,你什么时候来的?有事吗?”
“我就是想问下你,白雪明有没有来过?”
“白雪明?她,听说好象离家出走了,也不知回没回去?”
“她,离家出走?为什么?”闻东庆一怔。
“春节前她哥她母亲来厂里找过她几次,至于具体什么因为我也不清楚!”
闻东庆的心提到了桑子眼:“那你知不知道陈香巧刘小芹曹萱她们去哪个厂了?”
“曹萱回老家了,其他两个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