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你在真的太好了。”听到她的声音,我才从回忆的血海中缓过来,感受到夜晚,感受到树木,感受到大地,明媚的月光,粗糙的树皮,泥土的香气。
“唔…”她好像什么话将要出口又收回了。
“如果在火车上没遇到你,我真的不能想象未来是什么样。”
“你也是……”她微弱的声音传来。
“哎?”
“遇到你,我也是一样的想法。”
不知为何,觉得身体突然轻盈了很多。
“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
“《若山萍水词集》里面的吗?”
“那当然。”她轻快地说。
隔着树干的语句,传递给了彼此。
“我们继续出发吧。”
“出发?”
“就像之前那样,向东走吧。”
“好,听你的。”
“东边有海呢……”
“想去看海吗?”
“我还没看过海呢,长这么大。”
“我也没看过几次啦。”
……不知不觉,原先靠着树两侧的我们已经坐到了身旁。
“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这是今天晚上她最后的话。
“蒋爷爷。”次日早晨,我叫住了收拾完早餐的他。
他慈爱地笑一笑:“决定了吗?”
“嗯。我们想继续上路。”
他的眉头温柔地舒展开,只说:“什么时候?”
“最近吧。”
“那不就是还没确定吗,”他仍然笑着,“就今天怎么样?”
“嗯,也好吧。”
“交通工具呢?”
“……”我一时语塞。
“没事,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最后发挥一次作用吧。”蒋爷爷走到一列柜子前,挨个翻找着什么。
他打开一个柜子看一看,又瞧几眼旁边的抽屉,直到最底下那个已经发了霉的小盒里,他才欣喜地笑了。
他拿出一小沓绿色的纸片倒在我手里,说:“这些是北坞旁边工业火车的车票,本来是给工人用和工业运输,但最近是假期,你们坐也没问题。一人一票,每天就一趟,你可得叫她准备了。”
我数了数,一共有四张,也就是说明我们可以中途下一次车。
我的脚步向后退了点,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午饭是第一天来时吃的炖排骨。在吃饭时,我把那四张车票摆给了余楠溪看。
她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蒋其胜反倒十分惊讶,他的眼神有些许黯然。
我细细品味着今天炖排骨的味道。
到了下午,就该出发了,我和余楠溪都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一拎包,彼此交换下眼神,穿好鞋就出门了。
蒋爷爷的车正在门口等着,几天前,那辆车收留了迷失在三号公路上的我们。
“等等!——”一声从背后传来的呼喊让我们停下了脚步。一回头,是蒋其胜拎着袋东西跑出房门。
他气喘吁吁,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停在我们跟前。
“你们,拿上这个!”他把袋子拎起来给我们看,里面装着两件厚实的外套。
“天气…越来越冷咯。”他看着我的眼睛。
余楠溪接过袋子,把其中一件外套给我。我们都穿上了外套,很合身。
“谢谢你!”
蒋爷爷从车窗探出头:“其胜,你也一起送他们一程吧!”
蒋其胜露出灿烂的笑。
面包车行驶在路上,与那日一样的气息,但这次是离开北坞。
蒋其胜隔几秒就透过后视镜往后排看一下,我对他眨眨眼,他就把眼神别到一旁。
车子不紧不慢在路上走着,沿途的小山被甩在了后面,前方是一眼望去辽阔无际的平原,一条横过其间的轨道,一个简陋到只是水泥打底、立了个牌子的车站。
面包车停在与站台隔着一段田垄的路上。
“就到这里了。你们穿过这片花田过去吧。”蒋爷爷拉下刹车。
金黄的油菜花,舞动着,闪烁着。
我推开车门:“那我们走了。”
我踏在了红土地上,细碎的土灰在脚底发出石子滚动的声音。
望着那个微小的站台,兀立于坡顶,宛如就修筑在地平线上,蓝天是它的底色。
余楠溪也下了车,示意我该走了。我后知后觉,开始往田梗上迈步。
“喂!”还没走出两步,我们便被叫住了。
“怎么了?”我回头。
蒋其胜坐在副驾驶座上,背挺得板正,拍拍胸脯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事,但如果遇到问题,就随时回来找我和我爷爷哈!”
他还是带着一点乡土气息的口音。
“嗯。”我挤出一点笑容,胸口生疼,不知为何。
“回来的时候,再来玩啊!”
“嗯!”我重重地点了头。
明明肯定再也见不到他,我却还是答应了。
这家伙……
“再见啊!”他挥着手,蛮用力的。
永远再见不了了。我多想告诉他。
“再见啊,余楠溪!”
余楠溪望着他,挥了挥手。
他趴在车窗,露出无暇的烂漫的笑容。
去到东边,就算看到海之后怎么办呢,没有想过,什么都没有想过。
为什么要对一无所有的我们,抱有期待啊。
“好了好了。”蒋爷爷从另一侧探出头来,“要保重啊,你们。”
我点了点头。
蒋其胜最后还是挥着手,关上了车窗。
那辆面包车疾驰而去。越来越小,直到成一个点,进了镇便彻底不见了。
平原上吹来晚风,夹着油菜花香和天空湛蓝的味道。太阳已经向西沉了。
“走吧。”余楠溪说。
我们穿行在田间。
油菜花被寒风裹起几片花瓣,飘上天空,溶解在晨昏分割的蓝紫色霞光中。
沙——沙啦——
茎和叶彼此一唱一和,在风的指挥下演奏出一首悠扬的长歌。
细密的草生长在站台前的小坡上,走过时轻拂小腿,柔嫩地晃来晃去。
昏沉的落日下,余楠溪的脸有些模糊。
站台边上的坡度略大。她左脚一蹬,轻快地跳了上去,稳稳落在水泥的站台地面——随即转过身,向我伸出手。
逆光,看不清她的神情,“就让你借一下手吧”,我猜她想这么说。
那我就领下了。我心里回应道,握住了她温暖的手,跨上站台。
无尽延伸的地平线透着橙红色。
我回头,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泛着微微的霞光,像盖上了一层纱,若有若无。金贵的油菜花多了一分庄重,随着风整齐地舞蹈,从坡上俯瞰,尽入眼中。
不同于火车站,铁轨就在跟前,再走两步就能碰到,那掉下的一长条漆,宣誓着它作为工业用轨的威严。
咯咚。铁轨小辐颤动了两下。我向两边看去,右边是没有终点的轨道,左边正有一辆火车车头渐渐变大,笔直地开过来。
我拉了拉余楠溪的胳膊,她把脚从离铁轨很近的地方收了回来。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进了站台,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车身的绿底沾着一大片污黑,那则是老年班了。它最终停住步伐时,“呼”一声用力叹出口气。
我们从车头上了车,检票员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收了票。
【青港专列一天一趟】
如果一天只有一趟,那么我们算是坐了首班车还是末班车呢?我看看那块牌子,想到。
从过道看去,不见其他任何人。每个车厢都空空荡荡。
车上的座位很少,只有左右两列,窗户是一整面,每个坐位间有很窄的问隔。余楠溪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我于是坐在她前面。
一股向后的压力,火车启动了。田野纷纷往左跑去,速度加快着。
“呐,吕成晏。”她在座位后说。
“嗯?”
“你不感觉我们越来越像在旅行了吗?”
晚霞在地平线上,如丰满的羽翼,一展翅,温暖的光于是流淌出来。
“是啊。我们一开始是在干嘛来着?”
“都是逃出来的吧。”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随口说了一句。
“…我觉得是好事哦。”
“那我也觉得是好事吧。”
夜铺着淡蓝色调的田野,一望无尽地像与星光连了起来。铁轨的摇晃,把思绪摇到天空。
我们从哪里出发的,已是被忘却的话题。向东走,不顾一切地向东,这便是我们唯一在做的事。
“旅行的时候,我每次都要坐窗边。”一会儿后,她又细语道。
“我倒无所谓。”
“真的无所谓吗?我可是要叫醒那些占我靠窗座位的人。”
我回想起D4139号列车上的那一晚。
“原…原来是这样。”我不自觉地微微笑了笑。
“不生气吗?”
“不会。”
车轨疾驰的碰撞声,在夜里格外响亮。
身后的她会是怎样的表情,我是不会知道了。
“你为什么喜欢坐窗边呢?”我开口道。
“别突然问这么本质的问题啊。”
“随便说说嘛。”
“嗯…我觉得看着窗外的景色在向后跑有一种新奇的感觉,”她顿一顿,“就像在与很多事物匆匆相遇又分别。”
“很浪漫啊,按你的风格,吟首诗吧?”
“不不,我只能吟别人的诗罢了。”
远处的天空下,城镇的轮廓向黑夜中散发着光。停留在远处,是那种难以向后跑的风景,隔得太远,用一根拇指就能把整座城遮住。
身后的座位传出吱哑的老旧怪声,像生锈的弹簧。我回头一看,余楠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在偌大的车厢里踱了几步,看向我,眼里似窗外的繁星。
我也起身,与她一齐漫步在车厢间。
“吕成晏。”她边走边说,“你这一趟旅行之后想做什么呢?”
“你先说吧。”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打算而已。”
我低着头,看脚尖在粗糙的地板上摩擦。擦在心里的酸痒,与此如出一辙。
“余楠溪,”我抬头,“我一个人什么也不想做。”
她继续走着,长发遮住了侧脸:“你确定?那不就…”
“但是!”我打断了她,她停下来,转过身。
“你为什么,总是不考虑自己。”
“什么?”
“那,不止是‘我’呀。”
我的胸口像泄洪一般的情绪涌出来。
她很温和地看着我,眼里滚动着银白的月光,不是疑惑,更不是惊讶。
“明明我们两个人,能做的事更多,不是吗?”
她什么也没开口,眼神在地面上游离。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去完海边之后,绝对不回头,你也不想回去的对吧?就在那里待着,反正都满十六岁了,那就一起打工。赚足养活自己的钱就够了。
“或者,继续像这样旅行,去到哪就在哪打零工。不是新闻里经常有这种旅行的报道吗……
心灵在源源不断地抽出语句。
“刚逃出来的时候,我想着要不死了算了,但是遇到你,就跟着你的脚步,一直到了这里,哪怕未来的生活再怎么狼狈,再怎么艰难,我也不能…总之!…
“我现在活着,只是想…!”
余楠溪握住了我颤抖的手,那一瞬,只觉得有些冰凉。
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不要说了……”
她的眼角,落下一颗泪珠,划过脸颊。
砰——
从远处的城镇,升起一团烟花。
她的泪打在手上,反射出窗外天空上斑斓的色彩。
砰——砰——
接二连三。
绚烂,红橙黄绿青蓝紫都有,在车厢里铺上各种各样的颜色。烟花冉冉升起,在最高处绽开,将花火洒向天空。
成片的烟花绽放。
成片的烟花消逝。
花火融于夜幕,空留繁星。
那是夜空给予孤独者的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