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
我蹲在交通站H001里,花了把钱将伞修复如新,浓缩成雪糕筒大小,捌在腰后,方便携带。这种小容积空间就能贮存的雨具,大街上都有人用。便钻出井盖,往村子里走。雨还是昨天的倾盆大雨,一路上的光景看不清,加之我落单了,成了光杆司令;得时常警戒。我右手执伞,左手握住哥萨克马刀的刀柄;尤其要提防民间反派小团体,又搞什么捉人去缅北的。
路和田垄之间,拼着几块螺蛳壳大小的菜畦,雨打韭菜花,泥拖紫薯叶,地栽番茄果。有好些稻秧跑到了垄外边,根缠着垄间泥土不放。我眼尖瞅着一棵歪载着的稻秧,仿佛被人拔出过,根须突起,还裹围一大坨五颜六色的东西。我便拔出秧苗,掘出石头,结果石头都自动滚出来,坠在脚下一潭潭泥水中,溅起数朵泥花,个个栽倒泥潭里,把裤子染得黑中夹黄。我合不拢嘴接着掘,但终究只挑出八块稍大、色泽鲜艳一点、同时有变形和储存价值的,便叫战损将它们压缩体积,串成一串,挂在腰带上。
标记【交】H001的附带地点β,这个屯有大量石头的泥坑。将方才掘出的好些石头放回去,用泥糊上去,将秧苗重新插上。但不知其安全性如何。
刚走几步,一辆深灰的SUV从垄后拐弯的土道上奔驰过来,泥浪涛天,给我吓到路旁的菜畦里头去了,裤子又给染上浊黄。不小心踩坏了几棵奶白菜,嫩汁噗嗤出来,不煲汤浪费了。那车后备箱微撬开着,露出一支浑黑的机枪枪管来。还好司机未发觉我是全网讨伐对象(我换了套衣服,又沾了点泥巴),否则……游戏结束。
于是乎回到路面上,信步约两公里,瞧见雨幕里田垄上冒出几个尖尖角;电线杆从田野跨过路面,又拐个弯朝路的尽头伏下去。桑树多了起来。积水的潭悄然蹚过,一座指头大小的山靠在一排村舍后面;路最终分叉成众多发丝细的小道,穿插入雨中一派祥和的村庄。
土房、砖房、围屋、别墅……窗样样关紧,一台叠一台的防盗铁架上,盆栽都要撑个小伞。结果盆栽先蔫倒了。雨天作战不利甚也,我仅浏览一遍主要巷道,驻足在村东头的八角木亭,收伞,佯装颓废样坐着,背靠靠椅,翘起腿,拔出马刀,磨得锃亮。这下子终于清闲下来,又没人吵扰,才好好端赏一下从第一折开始一直陪伴着我的“天堂之刃”——我凭个人力量首次得到的战利品。典型的1927式哥萨克马刀,原产高加索,刀身瘦长,尾部拗起。刀柄没有护手,我也不考虑加上去;刀环圆润,刀柄尾部微鼓起一个P字,雕刻着五角星与麦穗。刀面有血槽三道,便于刺杀。我再充钱升级一下我的天堂之刃,掏来钉有一排红色流苏的牛革刀鞘,挂在腰间。正横平着刀瞧我被泥巴完美掩盖住的血契,打发打发时间,突然发觉刀刃闪着异样的深色,惊抬头,一个人立在亭子中央。
“啊呀!”我心中一惊,叫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叫。又端详了眼前的这个人,心中窃喜起来:这只是一个瞎老头子,鼻架八角小墨镜,瘪张的皮,戴格子瓜皮帽。把一柄二胡握在胸前,兰花指拉弓,振动着弦,颤抖着呈上一曲忧伤的情歌。
这曲子……这样下大雨的场景很适宜,但加入了我这么一个杀伤力大的角色,就搭不上对子了。这么瘦骨嶙峋的瞎老头子,只会咿咿呀呀拉二胡,风烛残年,没啥战斗力吧。其实不然,某些老头子就会道德绑架,用不着打斗,就凭这毫不知廉耻的嘴皮子和众人的同情,也能坐上别人的公交车座位、插上买菜的长龙队、讹诈扶自己起来的小孩子的零花钱。至于心急了就骂话这回事,他们骂得比苏##列还难听。就小心点,再小心点,别被他们找上麻烦了。我想着,架着马刀,屁股往一边挪去。
二胡缠缠绵绵地拉着,吟唱给从亭角砸落的水滴。我见雨势小去,便一声不响起了身,到村西水潭旁的杂货堆捡捡运气。雨伞都能捡到,那什么刀子、袋子、棍子,岂不是转手即来?不过腰后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回头一瞅,瞎老头子还在原地拉二胡,没有别的人在走动。奇了怪了。
村西头只有几只废木箱和不可再修复的家电;要是用它们砌个假目标或者掩体,单手一推就会塌。可是没啥东西可翻了。我两手空空,正准备离开,偏在此时,蒙蒙雨又双叒叕下来了。我手往腰后一摸:伞呢?
估计是落在亭子旮旯里去了。
我便踏着浅潭飞奔回去。一路上又是扑啦啦的泥花。
刚跑过两条巷,一幢豪华别墅三楼窗户猛然打开,似乎有什么东西爬出去了;又给关上。我回头,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东西在别墅的外墙爬着,但警惕心一上来,躲到就在近侧的芦苇丛里,拔出马刀,屏住气等待拼杀一场。
一丝二胡的呻吟。
我吓得一激灵,草丛中起身,执刀劈头望那瞎老头子就是一砍:“果真是你!”
瞎老头子背后别着我的伞,把头扭到我这边;二胡弓轻轻一挡就挡住了我的劈头一招,用极其苍哑的嗓音说道:“小毛熊不要乱叫。”
我不是毛熊!但我没有澄清自己是绛邬的狼崽子,而是连续掬了几个躬,弹动舌根道歉说:“一测你特!对不起!不过那把伞可能想我了……”
“哦?”瞎老头子收了弓,“这明明是我的啊,我从集市上买的。”
“那商家有告诉您这是什么颜色的吗?”
“我瞎了啊,咋看得清啊,脑子又笨,记不清了……”
“那请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毛熊?”
“?”瞎老头子怔住了,“你说话不是有弹舌音吗?”
“我之前没跟你说话啊。那我的刀是什么刀?”
“??”瞎老头子搭不上话来。
“你没瞎吧?”我不是没上过礼貌功课,但就是不想等了,伸出两指把伞攫回去。瞎老头子瓜皮帽被水一沾,他就抛下墨镜,睁着碗大的眼镜蹽走了。雨瞬间哗啦啦地淋潦起来,合上是这出戏剧的幕布。
原来,早在掘石头那会儿,我顺便往自家两只贴金的狼耳朵糊上了两坨子泥巴,装作毛熊的样儿。这样自信地走在大路上,也怕下大雨又出太阳。前者把泥巴冲掉了,后者把泥巴晒干裂又遭轻轻的一个磕碰掉落了。另外,火乌卡西族人,由于常年百代窝在高寒的卡西山地上,又承受了沙尘暴的苦;说话有“震喉音”,听起来与弹舌音极其相似;音节简单,与毛熊语没啥大的区别。不过附近住的地方没那么高寒的什耶族、逸什族等都没有“震喉音”,住的地方比我更北的殷余族才有弹舌音。卡西族的祖先是处于天鸽座与天兔座之间的卡契族,曩先是没有“震喉音”的。绛邬文明有一部分是外星融合文明。至于我们这种外星融合文明怎么会只有0.6级,谁也不得而知。
话说回来,为了复仇行动中个人身份的隐蔽性,有些地球人种我们可以装一装。记住我不是毛熊得了。但我确实会说一点点毛熊语。
这个村子看起来没啥好玩的。走,去下一个。
弥天大雨终于停了,一抹阳光斜射在路上。我寻了一个路边鱼塘,三两下洗去两坨子泥巴,甩干耳朵上的水珠,戴上草帽,继续走。接下来得好好吃个早饭,别惹出事来。
沿着村道几十里,霍然一个海滨小镇藏在树叶的缝隙间。一家肠粉铺子正吐着白烟,连着后面橘红的砖房、白瓷片贴成的小厂、灰黑的骑楼,加上蓝顶白墙的欧式别墅和高耸的碉楼仿制品。映衬的树和卖水果、海鲜、便利店的鲜橘色棚子,鱼米马(má)在油锅里滚熟。叠加的楼层中,咖啡的香气弥漫着。车子多起来了,人开始在街上攒,猫和狗甩掉昨日大雨遗留下的水珠,海鸟在楼塔叫。
我啃着鱼米马,酥脆在齿间迸发。一只海鸥突然从屋顶跃下,把鱼米马里炸的零零碎碎的流鼻鱼攫走了,一大块汁水似的鱼肉滑到地上,弹了两弹,沾了很多尘土,浪费了。这种鱼撒上胡椒、沙姜就清蒸,口感比果冻还要果冻。
海鸥为了寻求生计,也干起抢劫的嘴上活来了。我两三下吃完鱼米马,顺手把满是油的包装纸扔掉,就扔在地上——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了。没想哪只海鸥突然失控,一头撞向一栋旧民房的阳台上,把脱了皮的衣架撞到楼下,将晾衣服的老太太吓了一跳;那衣架披着锈印,勾住了屋檐下爬行的老旧电线,绞了几圈,把电线绞断,最后当啷一声掉在石砖路上。电线烁着电火花,由着性子掼下去——情形与昨天索桥上激斗的我一模一样——扑倒在楼下烧烤店门前写着“宵夜”二字的直立广告牌;又搁空中转悠了几圈,把牌面灼出千百个黑糊糊的洞。我不自主地退后了几步。烧烤店门前,一个小女孩双眼空洞,坐着;不知出于什么动因,她站起来,慢慢靠近被电火花摧残的广告牌,指尖颤抖着伸过去。
这……估计不是出于好奇心做的事。一旦她触了电……我的脑中浮现出不止可怕的画面。
我灵魂深处的良心霎时间唤醒,反正我不会死的,救救她吧!便拾起一条干竹篙,一蹬步冲上去,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结果脚底一滑(好像是我刚刚扔掉了什么油东西),下巴狠狠地磕在地上,骨头险些脱臼;竹篙标枪一样飞走。此时烧烤店里忽然闪出来一个凶巴巴的大妈,方与顾客骂着话,执着擀面杖望小女孩背上就是一砸;一大桶冷水和空酒瓶紧要时被竹竿碰倒,嚯啦啦地泼出来,瓶子又是到处骨碌碌地滚。一只瓶子绊倒了大妈,绊到通电的冷水里,结局不写自知。剩下的水漫到人行道上,漫到店门口、漫到路面;空酒瓶一块儿碎了,或爆车胎,或刺坏鞋,或给路过的一吓,使之弹着腿迅速离开这里。我仓皇站起,正要走人;旁边迅速挤满了看客。一场灾祸就这么发生了。
刚将身子往后转,先前泼给我一身泥水的深灰色的大家伙突然闯入画面,轮子也是给玻璃碎片噶着,刹车又失了灵,方向盘一偏,偏要冲向我。我双脚一蹦,竟一个后空翻翻上了车盖顶,后油泼火燎地踩着后盖儿一纵,从看客们头顶上飞走了。马刀独特形状的刀柄,给他们挑出来了。看客们吓破胆子,猴闹、猪叫、鸡鸣、犬吠、驴呼,一哄皆散。深灰色的车子一头撞在店铺两扇玻璃门上,撞瘪了车头。里边一个灰西装的司机便下了窗户,攒紧被我踩成泥的几棵奶白菜,一昧脏话乱飚,无不例外在骂我,又在骂车。见他性命不保,车头几沫子火星便起火了。我拐入一条小巷,缘着外露的通风管道上了屋顶。这回没人追,与卫星城区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