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晃动。
醒来时,几条狭长的木板封住八方,狼嘴又被胶带糊住,手也反绑着,全身动不得了,中邪了似的。中了哪方邪也?我眦着板隙中间游动的彩色碎影,两个年轻人,四只手抠着板隙,使出吃奶的劲儿,把木箱子连着我抬起,向后移了二十几步,后重重地把木箱磕在某片铁打的平面上。我无法回头看,不晓得他们要把我放在什么地方去了。但我明白,我被某个游走民间的反派小团体捉着了——坐落于这样隐蔽的村子里,被我猜中:他们没有精良的设备,没有什么物资把我养肥,多半是把我送去正派基地邀功,好讨个一时之利。
他们又找来各种破烂诸如塑料沫子、纸箱碎子、木材渣子,胡乱加以掩饰,用麻绳儿缚得紧实。令我顶反感的是,木箱子本来不坚固,头顶上缚的又是一块废马桶盖,压得一块木板凹陷下去,开裂了半寸深。两个年轻人各叼着一支烟,上了车,这烟味直冲得我睁不开眼睛。车钥匙“咔嚓”一拧,铁制平面便“喀突突突”带着我抖动起来。原来这是辆卡车,佯装收废品的。
我明显感觉到他们油门一踩,无多时向右拐了个90°的弯,急遽下了坡,停了一会儿,接着呜呜呜地驶在水泥路面上。
这一折,由于我暂时丧失行动能力,只能边看风景边思考,讲解的字数有点多。
卡车驰在黄沙弥天的公路上,向远离鼍城市区的方向——也就是我与水猱狮先前走过的路——驶去。猪肠碌的香气夹杂着昨日遗臭满布整个车斗,我想干呕,但呕不出来。摊位依旧来客如潮,村路口前的血迹早被扫除得干干净净,女司机还在直播间参与采访,带着路人的节奏企图洗白自己。但她在开车冲向我之前轧死了几个人,这是事实。一大堆粉丝围住这臭气熏天的场合,对案件真相闭口不问,倒也想讨伐一下炸楼党,说无论什么代价的付出都值得。
正看他们炒到务头,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突发奇想:“要莫吃各走餐(吃个早饭),听听炸楼党的动静?捉甲其嘿夜雨大爷那係头搙各赏奖(要抓我到夜雨这个大傻去拿钱,但貌似没发现我就是炸楼党)。”
“吃你个头!你哇想听咪嘢,好乐没(好玩吗?这一点都不好玩)!我哇嘿交货,某细杆(时间)陪你吃嘢,吞口水再看看嘞!咪炸楼党,我都某卡想古雷事情(没心想这些事)!”
听主驾的一听,副驾不吱声了。我只见得昨日叫嚣的大爷,依旧在戏弄坐在旁边桌子上的新客,到处指点着什么东西。
我哕着掺了沙尘的尾气,一直回到卫星城区,周围吵成一片。吵的热点话题何?五十层大楼抛下的蓝中透狼灰的碎影是我,大闹菜市场的是我;至于狮曹老汪的死,大不了也和我扯上了关系;乌坎哈,舆论中被劫的重机车,其后座的左撇子机枪手还是我,即使我们暂时未安装车载重机枪;而这辆重机车最终到了狮曹老汪的案发现场,至此永久失踪。至于摩托骑手是谁,还与开局狭羊水道一盘散沙的草篷船有点关系。我舒了一口气,好在圩围上没什么消息。他们还说了一大堆发生在鼍东、遥春的小插曲案件,但与我们没有一毛钱关系。就是有一点令我不爽,街上搞采访的衣着笔挺的自媒体记者反复嚼着一句话:“对于此一系列的案件,作案人目前并未发表任何有关声明。此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突然,记者手机一亮,他急匆匆看过后,改口道:“就在刚刚,鼍城炸楼党官方发表声明,称此次行动有不明人员掺入,且当天其组内成员无人穿着狼灰色服装。‘她疑似是冒牌炸楼党,来偷光的。’”
声明?我可没有这种功能。还有,黑恶势力还配官方账号的?又听街上的人嚷嚷,这跟百年多前那只鸡的案件思路差不多一毛一样了,微博停更,一会又出来,火得比出事前没啥两样。于是一个路头专家站出来说:“我建议,去三角座追她回来!”又一个专家爆头云:“去甚么外星星座!我墙裂建议,别追她,好让她再火一遍,安抚民众情绪。”第三个专家也叫:“她一定先前吸了不少粉丝啦,或为幕后公司所为,我们还不如从中挑出她的小号儿,连她和麾下营销号负责人进行定位跟踪,一网打尽!”楚拜勒提着一把崭新的美制M16,从专家们的言之凿凿后方钻过,耸耸肩就走了。
(对于是哪只打篮球的鸡,我还一脸懵逼,可能是上网太少的缘故。)我确实有微博号,还在续更,但战损没把我的号带到游戏中去。
我又不是鸡,贬成狗也不至于贬成一条鸡。简直是冯京当做马凉。车头的两个年轻人也聊起来了。
“喂,我们壮日(昨日)逮到的那只大草帽,系不系他们广(讲)的炸楼党啊?”
“啊?我苹果手机陂(给)捏谁各车碾都,没上网。”
“你做咪毛买一部?”
“……”驾驶座上的年轻人想了一下,“我运完古程货则买!你等毛急啦?我黄(看)你cěi平冈佬的蟹——愿死不愿踩(睬)!”
“那易果(如果)则系炸楼党捏?”
“系炸楼党更好,哪一下子,车没人没了。”
“运输古点易燃易爆炸物都这么危险,我们还能到缅北交这货吗?易且(而且),她炸都我们肛么(会把我们给炸了吗)?”
“毛伟各(不会的)!我都麻翻了其,其治伟(只会)眼凸凸黄我们卖咯其都!”
“诶,叫炸楼党出面声明还能赚钱赚流量,你黄我两原先靠脸吃饭的,得把脸给赚回来。不如也一捋一大把粉丝爽一下!”
“你suò(傻)啊!粉丝这种东西,来得也快,去得也快。钱、流量再多,只怕炸楼党一说完事,热度就凉了,我两也凉了,缅北那帮人还嫉妒上了,结果连一天一趟的一千二没了。这样一算,倒不如送其去缅北算了。这点小钱,够我们一日三餐吃牛腩粉。”
“牛腩粉涨价了——”
“那不是问题,就怕还有人抢我的生意。”
“易果其把缅北那边的屋也给炸了怎么办?不一样也没了一天一趟的一千二吗?”
“管其呢,就好好招待其好了。”
烟头未熄,就扔到马路牙子沟沟里,卡到砖缝里。我得寻个空子,一个手榴弹炸翻现局,回归铁盟的战斗队列,正式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伪炸楼党。当伪炸楼党的首要任务,与现存炸楼党大佬打架,打倒他了说不定能把他两翼的小喽啰收编到铁盟的白狼旗下。至于这样做的好处,至少舆论不会再往深挖我来鼍城的真正目的。
繁华的都市去了,卡车悠悠然跨过漠水上的一座桥。漠水原先有四个主要入海口,由于接连的几场地震,河床抬升,四个入海口仅剩两个了;另外两个入海口被漠口区保存得并不是很完整,开裂的开裂,长草的长草,发臭的发臭,还有蚌壳张嘴吃着天,成了干尸。
倒是这座跨河大桥的桥墩插着的这条分流,水质浑浊,蚀黄且灰黑;勉强被风掀起的波浪无力地撩拨着岸边枯索的草树。表面上还是翡翠一样的绿树,实际早厌倦了毒阳的说教。楼盘屋顶上的片瓦,似乎热出了汗珠。此刻横来一阵风截过桥面,我打了一个寒噤,幽幽然感觉自己能动了,言不出惊喜,转手去掏裤兜,却掏不出东西来。脑子猛然震一下,人还是僵坐着,动也没有动。
我本能不服,使出浑身解数,滚眼珠,抽腿,掰手指骨,抖手臂,单凭意念和空于一切的想象,人还是僵着的。千万不能去缅北当僵尸。我宁愿在鼍城四处逃窜,也不愿被绑在一个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地讹诈别人。毕竟,这种游戏一生只能玩一次。留给铁盟复仇的机会只有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