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大概确实是在做梦。
因为他看见画像里那位长得很像莫里斯的长辈,应该是叫乌姆图里来着?
男人,至少是男人外形的……恶魔?就像画像中一样——在阴影里,一身黑袍,慵懒地靠在披着绸缎的石椅上,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抚摸着一本书敞开的纸页,黑色的长发垂落在到深红色花纹地毯上。没有手套。
这肯定是个梦。
好吧,也有可能是他终于疯了。
模样很像莫里斯的恶魔——哦,我们还是姑且称呼为乌姆图里,并按照爱德华的意愿暂时把它当作人看——抬起头来,看向他。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让爱德华心头一颤,那是莫里斯曾经拥有的眼睛,明亮,迷幻,柔和,而不是朦胧得像是印象派画家笔下的画作。
再看看那熟悉的五官、细挑的眉毛、泛白的嘴唇……眨眼了……爱德华觉得自己像是被装上了一条冰冻脊椎。他希望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和平常一样的梦,他的大脑只是因为之前乱想的东西在梦里把莫里斯的脸投上去了!
如果在现实而不是漫画和电影里,有谁和他们的祖先不只是画像上或者不够清晰的黑白照片里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特别是在一个黑暗的魔幻世界里——这是件美妙的事吗?
想象一下,你在一座阴森恐怖的庄园里看到了一副画,画中的人几乎和你的好朋友一模一样,还会动!
“不走近一些吗?你明明对我感到好奇,呵呵,虽然更多的是不安……”就像他那位“亲爱的”爷爷和莫里斯一样,这位也似乎拥有那种的古怪的读心术般的仿佛能够知晓人们欲望和情感的能力。
他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男人放下书本,起身向他走来。
……声音……倒是不太像,太轻快了,而且更柔和——诶?
随着对方靠近,爱德华在这个世里界变得还算不错的视力看清了那张脸上的细节——这位长得很像莫里斯的祖先左眼下方鼻梁旁边、靠近耳朵的右脸颊上,苍白的脖子偏左的位置上都分别有一颗像是被圆珠笔点上一点的黑色小痣。在“他”身着着的远看过去在暗处极为普通普通的黑色长袍上,其实绣着许多细腻华丽的暗纹,在壁灯昏黄的光下闪亮着。
“为什么怕我?是因为我已经死了吗?”苍白的指尖划过爱德华的脸颊,冰凉但触感温和。“他”的身高体型和莫里斯差不多,瘦削但不瘦弱,高了爱德华半个头。
不好说,也许更多的是熟人恐怖谷和社交恐惧症。爱德华想。近距离地看着那张脸,感受到对方的实体后,他反而没有那么恐惧了,尽管摩挲着他的脸的手指让他有些不适,下意识地将头往后仰,他却感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亲切感,就像被在浴缸里温暖的水包裹住,放下了一天的疲惫……
也许是在这种感觉的影响下,有些茫然的爱德华给出了那样一个有些滑稽的回答:“您是……尊敬的乌姆图里阁下吗?您脸上没有痣……在画像上——它们是假的吗?我怕我认错了人。”
“是的,我是乌姆图里?因法诺尔?安德雷拉德,因法诺尔的子嗣,尼芙洛斯的祭司阿狄丽娜的丈夫,家族曾经的司书者、教导者与记录者。至于我脸上的痣,这很重要吗?”毕竟是相似的一张脸,乌姆图里的笑容也与莫里斯有些像,只是更加轻松自然,没有那种压抑的感觉。
“不知道。”爱德华坦率地回答。这几年的经验告诉他,面对这个家族的疯子,真诚的无知往往比慌乱的虚伪更有用。莫里斯也曾对他说过,面对这样的亲戚,当一名合格的观众有时是很管用的。而且,他几乎没有听清那一长串拗口的“自我介绍”。
“嗯,很好……不过,其实是有意义的?”乌姆图里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笑眯眯地看着爱德华,“有这么一个古老的故事。从前,有一位画家,他笔下的事物都格外传神。一次,他受到皇帝的命令在一座寺庙的墙上画了几条龙,就像真的一样,却唯独没有画眼睛。后来,当他无奈地为这些龙加上眼睛后,它们就都活了过来,飞走了。”
“……如果画像上的您脸上有痣,您就能从画像里爬出来?”爱德华想象了一下那样的画面,似乎……有些滑稽?
“可以。但前提是那确实是我,并且我还活着。可惜,我现在已经死了。这是为什么那些临摹的画像中存在缺失部分的原因之一。”
好了,您不是已经死了吗?您都把这事强调了两遍了。我想——我希望我还活着。既然如此,那我有什么好说的?——难道要说“天啊,您怎么死了”这样的话?爱德华选择沉默,这种情况下,他说什么都有可能激怒对方,不如先让对方回答。毕竟,这位似乎非常乐于向他“展示”自己已经死亡这件事。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能够见到我吗?”
好奇啊。可您不是知道吗?
“看来你还不够坦率。”乌姆图里叹了口气,“好吧,毕竟我们算是第一次见面,可以理解。”
爱德华点头附和。
乌姆图里状似满意地也点了点头:“首先,不妨思考一个问题,这是哪里?”
有些像莫里斯和爵士的结合版本,不对,这样的结合版本实在恐怖……爱德华这样想着开口:“不知道。也许……我在做梦。”而不是也死了。
“接近,但不准确。你可以试着观察和探索周围的环境。”乌姆图里低头翻开了手中的书,“不用急,我等你,恰好可以再看一会……”
探索?他想起自己某次因为走神差点被金夜莺里的一具盔甲差点砍成爱德华块的遭遇——“没死?真可惜。没有人类告诉你吗?你喜欢的那些小说也没告诉你?哦——算了,以后你最好还是记住一件事:四肢过于自由的生物通常短命。”——他躺在冰冷得不正常的木地板,看见了闪着光的绿眼睛,然后被一支手杖狠狠地戳了下,很痛,差点把早餐吐出来。
这里就像是古堡里的某个房间,昏暗但绚丽,在壁灯的烛光下,可以看见一侧的墙面全是堆满了书籍卷轴的书架,一直到了天花板,另一侧挂着几幅花纹绮丽、色彩鲜艳的挂毯,各样精美的水晶风铃从长到短一排排垂落下来,外型奇异的雕塑和各样古怪的似是工艺品的东西堆在一起,像是巨龙巢穴的一角。窗户是一扇不大眼睛图案的彩色玻璃窗,没有任何光照进来。
越丰富越危险,越美丽越致命。爱德华选择站在原地。
“乌姆图里阁下,其实……我很害怕,这让我难以行动起来。我觉得我可能被诅咒了,或者说……我身边的人们都遭遇了不幸,而我也总有一天会躺进精神病院里……去陪我的母亲,或是提前死去……
“当我走出去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可悲再次上演——我已经习惯了走同一条走廊,老实地待在固定的几个房间里……我很高兴自己呼吸到了屋外清新的空气,但我也感到不安,很不安……阳光也是,草地也是……就好像,我随时都会惨死一样……
“我是个懦弱的人,一直都是,我可以待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十年,一拉开窗帘就会哇哇乱叫。当我发现外面是那么美好,我却倒退成了胚胎,不知道如何在外面行走了……我实在太害怕了。”
糟糕。他搞砸了,他不该说这么多话的,既烦人又啰嗦,何况他没什么力量,也没什么特别的疯狂的人格魅力……他又不是爵士——不会是这个恶魔对他的影响吧,不,完了,他会死吗?被凄惨地碾成肉酱或者切开,血液溅到墙壁上?被吊起来放血,然后截肢?被……
已是死亡的魔鬼依旧笑着看着他:“多么美丽啊……我是说,你的坦率。至少你没有愚蠢地试图掩饰自己的情绪。其实,拒绝反而是一种明智的选择——特别是在这种靠近死亡的梦境边缘。哈哈,我是你的主人吗?凭什么我要你去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呢?”
“抱歉,我……”
“为什么道歉?你应该让我道歉吧,毕竟,我刚才可是满怀恶意诱导你陷入险境啊。”乌姆图里摸了摸爱德华的脑袋,转身坐回石椅上,顺手抓住爱德华的手臂把他也拉了过去,“……算了,来这里,请坐。”
爱德华直接被拽着坐了下去。好在哪怕是在梦中,看起来并不柔软的石椅上,绒毛毯下似乎垫了厚厚一层羽毛垫。不过,椅背上的丝绸是在光滑,差点在爱德华坐下时滑落到地上。
“你在梦里,但并非普通的、纯粹的、个体的梦境当中。梦与梦之间本身就是有连通之处的,这就是你为什么能够来到这里的原因之一。许多非凡者能够从梦境中获得灵性的启示,哈,梦境的确和灵界之间联系密切,这两者之间当然也有通路,只不过比起单纯地在梦境或者灵界穿梭,对于低序列的非凡者而言,走起来不太方便,很有可能会变成其中的一部分。
“况且,如果没有相应的能力或者措施,在梦境和灵界都有可能迷失。这两种迷失,相似但不相同,你可以试着去问问迷失了的‘梦境行者’和‘旅行家’,采访一下他们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哦,当然,他们几乎全是疯子或者失控了的……‘会动的躯体’。但是放心,他们足够鲜艳动人。要我说,把他们糅合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来去自如’!其实缝合也可以……
“所以这里是哪里呢?这要看你是指这个房间,还是这片……你姑且理解为区域吧。”
“所以……如果我在这个房间乱逛……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这片区域里?”
“是的,甚至不需要你不小心。但本来不是的。这里所呈现在诸位眼中的是一个房间,在现实里,可以是分隔了外界的空间、安歇之所,具有保护、隔绝、安适的特性。当然,房间也是有所不同,也存在危险的房间。而梦境里的房间同样具有现实中的一些特性。为什么?因为梦境本身与做梦者有关,每个做梦的人都是梦境的建筑师。安全的房间可以普遍存在,而危险的房间会隐藏在人们的梦境的集合之中。
“至于这个房间……到底是作为一个安全的房间所以安全,还是本身意味着安全所以以房间的形式投影在梦境里?自己想想吧。
“不过,如果你泛指这片区域,因为这道题目对目前的你而言太难了,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里是通往冥界的梦境边缘。”
“冥界?死神不是已经陨落了……”曾经爱德华询问是否有死神时,莫里斯简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曾经有过一位死神,但是已经陨落了。
“看来我的继承者干的不错。”乌姆图里拿起一个水晶杯,猩红的液体凭空在杯中升起,“是的,和‘魔女’一起掀起‘苍白之灾’的那位死神已经陨落了。不过,冥界是更早的一位死神开辟的。”
!莫里斯没有说过之前有两位死神!也许还不止两位……
“莫非现在……?”
“不好说呀。嗯?——你想被死亡注视吗?”乌姆图里抿了一口水晶杯里的液体,抬眸看向爱德华。
与那双眼睛对视,爱德华咽了咽口水,他发现这双灰蓝色眼睛只是色彩柔和,本质上……是冰冷的,就像每次莫里斯杀死什么时候的眼神。
“不……不用了。谢谢……”
“别紧张。”乌姆图里又抿了一口液体,靠着椅背,头也不回地拍了拍爱德华的肩,“所以说,我那位继承者不告诉你更多相关的事,也是为了你考虑——你怕是对这些事感兴趣,就算害怕,大概还是会心怀侥幸地什么都想着问下去吧?有了想法就是有了想法,哪怕压在心底,也可能在某个获得机会的瞬间因为一时的好奇弹起来,驱使你打开带来绝望的魔盒。冥界里面没有真正的活物。”
我知道。当然。这个世界很危险……就凭我曾被关到恶魔窝近两年这件事来说。爱德华在心中嘀咕着。
乌姆图里叹了口气:“你目前大概并不想去冥界,这不是件坏事。我们还可以谈谈更加现实的一些东西——让我们回到那个问题上:你为什么会见到我,为什么是在这里?
“说出你的想法。”
恶魔转头盯着他,相似的灰蓝色眼睛只让他觉得不安。
“……我看了您的画像,虽然不够传神,但仍然与您存在联系……您看到了我?然后在我不知为何失去意识后把我拉了进来?您的能力与梦境有关?或者您有什么东西和梦境有关——”
恶魔那张熟悉但陌生的脸突然凑得极近:“很有想象力嘛,我很喜欢这样的孩子。”
好像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爱德华的脑中一片混沌,他只是看着那张脸,那张神情冰冷的脸……
“果然,吓到你了。”冰冷在一瞬变为笑容,恶魔退了回去,“不过,我说的是实话,我确实很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不是错觉,这位……真的有些像爵士。哪怕是在梦里,爱德华的呼吸还是变得急促了。
“唉,既然你也知道那副画不够传神了,那么我和他的联系就通常不会紧密到我可以通过它看见你,况且,应该不是只有我一个有这张脸吧。
“诶?怎么发抖了?别害怕啊。我的意思是,作为媒介,那副画像不够强烈,也不够精准,可能会出问题。但那确实是我的画像,只是效果不好罢了。除非,你把你的体液溅上去了,特别是血液。
“所以,与那幅画像关系不大。
“另外,原先我本身并没有与梦境有关的能力。并且我已经死去,只剩下我的灵,我生前拥有什么已然不重要。我是祂的孩子,从祂的血肉中诞生。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因法诺尔眷顾我。”
因法诺尔!莫里斯的名字里也有因法诺尔!祂不会也没死彻底吧,哈哈,也对,毕竟是“祂”……
他听见恶魔说:
“但祂并非‘梦的使者’,而是被称作‘地狱的使者’、‘死亡、恐怖与混乱的号角’……带来死亡、预示毁灭是祂的使命,祂看着他们融入死亡,祭祀那将会来临万物新生的起点——终结。
“你觉得什么是‘死亡’?有人认为,死绝非生的对立面,而是生命的静止,是生命的另一种状态。它可能永远静止下去,也可能有一天又继续下去,死亡不是毁灭或者消亡,而是另一只状态的存在方式。所以掌握了生,也就会掌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