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说这些了,先生,您的时间是有限的。”灰蓝色眼睛的恶魔抱着内脏站起身,那些呕吐物就像是倾斜玻璃上干燥的沙子一样与唾液分离,滑下来,粘在了地面上,混入木板的缝隙中。
“请原谅我的鲁莽让您受到了惊吓,也很抱歉把您房间的地面弄脏了。”恶魔微笑着将那些内脏随意地塞回去——那些肠子混乱地绕成了团。总而言之,它腹部的裂口肉眼随之可见地愈合了。
这些都让阿兰再次清晰地认识到恶魔即使长得再怎么像人,与人也没什么关系了。
别听它说着什么“对不起”“请”,还不是会不打招呼地附身、随意使用别人家里的东西、故意激起你的心理阴影、把身上的血喷在你身上,哦,还有内脏……更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是,它这么做也不像是兴奋(尽管这家伙几乎总是在笑)或者被激怒,大概……恐怕……只是它想这么做。
很遗憾,夏洛特没有向他们讲过什么恶魔学,他也没有认真听过那些大脑啊之类的什么心灵有关的东西——哈,那些海上漂流着的看不见全貌的岛屿?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恶魔盯着他。
不。不用了。阿兰在心里表示拒绝。
当然,按照之前的经验来看,拒绝往往无效,对方不会真的——怎么说?“尊重你的想法”。否则阿兰就不只是在心里嘀咕了。恶魔在说完那句话时就蹲了下来,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些沾在他身上的血迹像有生命一般在他的衣服上歪歪扭扭地游走、在他的皮肤上滑动,向那双手汇聚。
当恶魔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迹了。
呵呵,这蠕虫般的清洁可真是太好了,现在他身上只剩下他自己的呕吐物了。
“您需要喝口水吗?”阿兰看见那对蒙着灰一般的眼珠转向了矮柜上放着的水壶,“事实上,您是我今天亲眼见到的第二个肠胃不大舒服的人。很遗憾,因为您需要赶路,所以您恐怕不能和他一样先休息一下了。”
“不。我不喜欢喝水。”口中呕吐物的味道让他反胃,但他却觉得自己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像是清理完被泥沙堵住的水龙头……至少是在这个地方。
水,杯子……阿兰想起今天早上倒影在浮着泡沫的咖啡上的那张脸,他笑着,但那不是他的笑容,他根本动不了,眼珠不受控制地转动,他抬起头,他坐在夏洛特和吕克对面,他张嘴说话,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杯咖啡真的很难喝,像是放了火药和辣椒,粘稠又混浊。他只被控制着喝了几口,可是,夏洛特和吕克却都喝完了。
脑中的迷雾渐渐吹散,掩盖着的怪物骸骨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他知道,他本应该知道的,但是在这里的过去,他的大脑和喉咙都仿佛被胶状物填满,失去了转动的声音。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不对劲,这里的东西不对劲,他眼前的家伙不对劲,就连他自己也不不对劲。
罗贝尔曾经在喝酒时笑着对他们说过:他能在这种地方待下去,他就能活到80岁……但是,他们昨天晚上看见了罗贝尔的尸体。可怜的罗贝尔,阿兰绝对可以比他多活几天,但他也不想成为眼前这个东西的牵线木偶。所以,他不会喝这壶水,不管里面到底有没有其什么东西——想都别想。
……
“是时候让我看看它了吧?不要说是因为你们还在担心什么——我已经对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发过誓,你们也有你们的‘公证’和‘律令’,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威廉?德雷克咧嘴笑着,身体前倾,绿眼珠似乎盯着前方的墙壁,“哈哈,都怪我那些该死的同类们,总是让你们对我存在那些偏见——哈,再说一遍,我们没有做任何交易,我只是想要友好地领回你们帮忙储存的那件东西,顺便代表我们的家族和你们商讨未来可能会有的一些合作……”
“我想我不需要用叙述回忆和重复的方式证明自己的记忆和精神状态没有什么大问题。”托尼?唐恩抬起下巴,瞥了一眼靠在沙发上神情呆滞的诺曼,“如果你说的是——‘末日的协奏曲,伴随生命存在的痼疾,死寂前的叹息,本应属于威廉?德雷克的物品’,你们恐怕还是得去亲自看看。”
“我找到你们的时机本身就是一张目标明确的介绍信,我认为我描述足够丰富,甚至有些过于丰富了……”
“是啊,丰富。就像是可以让那些哲学家吵起来的谜语。恰好,我对解谜没什么兴趣,所以,希望你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威廉收身,站了起来,皱着眉用手杖敲了敲地面:“你们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就像相信你们的智慧一样,为什么要试探我呢?好吧,我对你们还是相当宽容的,况且……算了,我不介意在这里多花一些时间。”
……
“正式地邀请了客人却不给他们邀请函着实不妥。我想,我应该让你看看这些——”
阿兰眯着眼看过去,他当然要先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再说——
那是貌似是一些身份证明,而且似乎是为他们准备的,虽然那上面的吕克没有留胡子,头发也梳得整齐,夏洛特的棕发变成了金发,五官也更立体一些。他、吕克和夏洛特对应的姓名分别是是“雅克?普雷斯顿”、“吕克?普雷斯顿”、“简?菲勒”。
“你花了多少时间制造他们……”正当阿兰想要靠的更近一些更仔细地看看的时候,蓝色的火焰覆盖了它们,它们像是被腐蚀,向掌心塌陷,变成一滩黑色粘液,接着像是被手套吸收般一点点缩小,最后消失。
恶魔收回手,对着已经变回干净白亮的手套吹了吹:“不是我制造了它们,是他准备好了它们,大概在三四年前的时间里。我只是在整理的时候恰巧发现了这些东西。”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兰不打算客气地对这家伙说话了,他之前那么做主要是因为大脑被堵塞时对自己和“家人”死去的恐惧。而现在,他至少可以确定这个恶魔暂时并不打算要他的命,甚至在以一种让人恶心的诡异方法在和他套近乎,也许是因为那个被他从尸体手里拿走的锡杯的关系,也许是它想利用他做什么……总之,他不擅长也没必要用那副可笑的模样客气的去讨好一个压根不打算礼貌做事的家伙。
“‘他’看着你们。你们以为你们安逸的时候他看着你们,并且思考着你们对他而言将会有什么用途,然后去计划……但是他放弃了。”恶魔在他的椅子上坐下,用手帕擦着自己身上的呕吐物和血。“不过‘他’既然已经放弃了这一计划,这些东西也就没必要了。实际上,我也想好了一个适合您的身份,几乎不需要那些东西。”
看着对他笑的恶魔,阿兰莫名感觉身上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我亲爱的同父异母的不幸被人拐走的弟弟,怎么样?”
它真的很擅长让人感到不适。
“你的父母不会介意吗?”
“不会,他们会很高兴的。接下来,您就是雅克?德拉斯了。”
“德拉斯?”阿兰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说到人们都知道的德拉斯——就是在南大陆建立了无形的水果王国的皮埃尔?克里斯托弗?德拉斯和他的儿子约瑟夫?莱昂?德拉斯了。
“是的。约瑟夫?莱昂?德拉斯是我的兄长。”莫里斯笑容灿烂地点了点。
“你真的能让我当老德拉斯的儿子?你的哥哥不会介意吗?”
“当然,只要你不要试图参与到遗产分配中去,他甚至会主动给你生活费。”
不知为何,阿兰眼前的恶魔顺眼了不少,甚至看起来颇为俊美,穿着也挺有品位——不对,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家伙为什么是德拉斯啊?他是把小德拉斯的弟弟杀了顶替还是还是他们一家其实都和他一样?
不对吧?阿兰还记得报纸上老德拉斯叼着雪茄露出狡黠笑容的照片,母亲据说是位有贵族血统的鲁恩艺术家、形象完美、笑容温和的小德拉斯——他们确实还挺像的,当然只是外貌上,都有着略带卷曲的黑发和形状相似的蓝眼睛,五官也相近……只是莫里斯看起来像是居住在看不见阳光的有着黑暗地牢的古堡里几百年的变态,会折磨地牢里的不幸家伙、割开自己的皮肤放血的那种。
但是这个压着他剖开自己肚子、小时候穿裙子拖着一条肠子乱走的疯子和那两位风流幽默、笑容正常的男人完全不像是一家人啊!
“……你确实是德拉斯?”他盯着恶魔,这张脸确实越看越像老德拉斯和小德拉斯了,但更加柔一些,带着一种病态的气质,而且,更加耐看……?
“是的,我生来就是。我和约瑟夫来是同一个母亲的孩子。”它低下头,轻飘飘地笑了一声,“您觉得很意外?我知道,我看起和我的父亲与兄长不太一样……更关键的是,我在您心里恐怕已经是一个邪恶的、变态的、不可理喻的、故意吓唬您的恶魔了。当然,我并没有怪您的意思,您有这样的想法非常正常,因为您是在一个诡异地方遇见了来威胁你们的状态不大好的恶魔,而不是在特里尔的沙龙上遇见了一位看起来有些阴沉古板的似乎患有某种肺部疾病的先生。
“或许我不如他们受人喜爱,但我们确实是亲人。放心,我的父亲和兄长也不会像我这样,他们在人们面前都是体面的绅士……你肯定不知道,我的父亲曾经想当一个作家,写了许多没能出版的书,手稿现在都放在他书房的收藏柜里,他还印了几本送给我们;我的母亲喜欢美丽的事物,她举办的沙龙上都是美丽的女士和先生,她会为自己特别喜爱的几位画画像或是制作雕像……
“当然,我很乐意跟您讲讲他们——我亲爱的家人,哪怕讲一个晚上,可惜时间有限。不如以后我们慢慢谈,我亲爱的弟弟?到时,请允许我能用‘你’来称呼您。”
……
三个人影并排走着,却只留下了一道脚步声,这声音清晰有力,另外一道声音完全不同,那是手杖划过地毯的声音,微弱,时有时无……
“托尼?唐恩先生,你有没有兴趣和我生个孩子?”威廉?德雷克确实说了这样一句话。
空气也确实诡异地寂静了几秒。
“……我可不知道你们原来信仰大地母神。”
“多么敏锐,多么精准,多么有力!不愧是挑衅者!”红发恶魔把手杖夹在胳膊下,热情地鼓起掌来,“你怎么知道我和大地母神教会的关系不大好的?特别是那群吸血鬼。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喜欢喝血,他们却坚持要批评我口味,我明明挺想和他们友好交流的!”
“你信仰‘伟大母亲’?”托尼?唐恩停下脚步。
“怎么可能,我有自己的母亲,也有自己的父亲,我们是一个健康的家庭。怎么会去乱认外面不知道哪来的母亲?”威廉?德雷克也停下了脚步,转过头,眉头紧锁,“我只是问你有没有兴趣和我生个孩子,你难道对生命、基因还有神秘学遗传没有一点好奇心吗?”
不得不说,这位恶魔的语言水平还颇有挑衅者的天赋,就是效率有些低,托尼?唐恩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去:“目前,我对你所说的健康的家庭更感兴趣,一般来说,恶魔的家庭很难说是有多么健康——你们真的是那个恶魔家族的成员吗?”
红发恶魔出现在他的身侧,歪头死死盯着他:“你是在质疑我们?好吧,好吧,小子,你可以质疑任何事,除了我们的古老。至于其他东西,你可以试着去问问恶魔们的君王——祂认可了我们。我们比那些自称‘安德雷拉德’的叛徒纯正多了。”
三,二,一。没有刺耳的尖叫声传来,至少这几句话,恶魔并没有说谎。呵……
……
“你说的给我们准备了身份证明的那位是谁?”金夜莺庄园里的其他恶魔?不会又是一个富翁吧?
“大概……是我的老师。他之所以那么做,很可能是为了他的某位兄弟姐妹,特别是那位……大概与这片土地上的诅咒的根源有关。你现在应该很清楚,这片土地并不正常。”
确实。你很难想象有这么一个地方,村民们的日常是混乱的关系、打架斗殴、互相勒索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谋杀。阿兰相信,如果有人看见过他们是如何对待那些外来的人,最后将他们撕碎的那些场面,这人就会知道,他、吕克还有罗贝尔干的马车生意抵着被马雷格什村的村民烧死的风险去早早地抢光那些经过这里的人身上的东西是多么的温柔善良了,那些要经过这的人在吃苦头前总是该死的固执——这也是索菲亚为什么允许他们做这种事的原因。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像有病一样。在阿兰的外婆——普雷斯顿老太太去世后的当天晚上,这群人就像是要来一场集体狩猎一样举着火把来到了这座普雷斯顿家的老房子,说着一句句毫无逻辑的无赖话、制造着各种噪音和恶心事试图要从让这房子喷出宝藏——阿兰当时确实有些惊讶,他以为这位完全算得上无耻、嗜酒如命、一生当中几乎从未离开马雷格什村、堪称村中敲诈勒索之王而颇有威望的老太婆已经和村里人“打成一片”了,结果他们还是拿着铁锹把她的坟掘了,然后举着她腐烂的尸体在楼下威胁吕克他们交出什么遗产……
阿兰至今仍然很佩服罗贝尔,可惜罗贝尔没有告诉他们他是如何与一个床头挂猎枪捅死了第一任丈夫溺死了第二任丈夫的寡妇,和她那烧死了中毒昏迷的邻居一家顺手毒死了母亲第三任丈夫的女儿睡在一起的。
村里的神甫看上去是个难得的正常人,至少看起来仿佛只是一个有些虔诚过头的神甫。没有人看见过神甫做不好的事,在所有人眼中他怎么看是一个温和善良的老好人。但是一个普通、善良的神甫是怎么做到让这群没有道德感的无赖村民吗每周一个不落地来听他布道的——他甚至说服了他们为修缮教堂和建设村里的公共设施捐款、组建唱诗班、轮流来教堂做义工!又怎么会只是看着这群人做出那些事——说出“只要你们诚心忏悔,就会得到主的怜悯……”。哦,对了,他那个恶魔般的儿子!阿兰、吕克、罗贝尔三人曾经被这位看起来礼貌友好的年轻人抢光了一天的“收获”,更是在他的“拷打”之下供出了过去所有的积蓄,还差点被扒光了吊在村里唯一一家酒馆里——还好夏洛特带着神甫及时赶到,不然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特别是欠了酒馆和村里人们一座硬币山的罗贝尔。
“您应该早就发现了,这座村子里的人不大正常,不过有一些规律的存在并非所见所闻的表面——现在,我当然愿意将它们告诉您,但您不妨先试着自己总结一遍。”
……
“就是这些,你们看看哪个才是你们要的。”
“您需要我一个一个检验吗?”一直面无表情神情呆滞提着箱子跟在一旁诺曼突然露出了一个过于夸张的笑容,眉毛扭曲,像是一个从来都没笑过的人竭力模仿着自己看过的笑容。不过,他的声音倒是愈加悦耳动听了。
“不用了。诺曼,你最好克制一点。”威廉?德雷克叹了口气,手杖敲了两下地面,它的影子变得更加饱满,给人一种随时会拥有站起来的感觉,“那是我投资的东西,我当然记得它。死亡和魔女的瘟疫或是诅咒固然不错,但我们目前更需要那样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