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彦自一脂轩离开后回到城主府,支开随行的侍卫,独自进了书房。
这是他独自处理公务的地方,但此刻有一位身材高大、须发乌黑的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旁边放着的茶盏已经不再升起香气,明显是放凉已久。
中年男子见岁彦走了进来,也不起身,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岁大人,是否该给我个解释?”中年男子十分不客气地开口说道,“在我的地盘干出这种事来,南虔是准备过河拆桥吗?”
岁彦看着对方因为努力克制自己而显露出来额头青筋,略带无奈的说道,“钱掌柜,事发突然,这回的确是岁氏考虑不周,若要赔偿我岁彦便可以做主,咱们好好谈就是,何必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这名中年男子便是一脂轩的掌柜,人称钱三爷。
在管依依遇袭后,他没有出现在一脂轩主持大局,而是直接来到了城主府与岁彦讨个说法,就是因为岁彦在今日上午,隐秘到访钱宅,只是知会了钱三爷一声,今晚千万不要插手一脂轩的任何事情,让他把自己摘干净。
钱三爷虽然不知晓岁彦的用意,但还是把话听进去了,把所有钱家的人都从一脂轩支开,钱穆文也不例外,早早被钱三爷拎回了家。可今晚发生的事情还是让钱三爷倍感恼火。
因为他同时还知道了那名“竹官”的真实身份。
他不是傻子,也早已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可他还是要一个解释。
岁氏不该如此行事!
“岁大人。”钱三爷黑着脸,“我不是在朝岁氏要赔偿,作为外来户,我们在青峰城本本分分,对岁氏的安排言听计从,说一不二,求的不外乎是一个安心。现在你们把管家人弄来了,是,我的确恨不得把管家人杀之而后快,但我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岁彦漫步回到自己的主位上坐下,“钱三爷放心,南虔其他人怎么样,你大可不必在意,但岁氏做生意一向是极有信誉,你们的身份不虞有暴露的风险。”
他双手交叉立在桌上,“岁氏经营‘质城’是从南虔开国便一直在做的生意,期间接纳过的流亡政裔不计其数。对内,国主只是有权知晓‘质城’事务,若要插手,那还得征得岁氏意见,至于管家,管无双连南虔有几座‘质城’、哪些是‘质城’都不知情,更不用说摸到具体某一户人家身上。对外,放眼整个东域地界,也只有我岁氏做得成这件生意,靠的便是南虔永远中立的国策和岁氏的有口皆碑。你们身份的密级,纵观整个‘质城’历史,那都是最顶层的,现在只有国主、丞相和我这一脉的极少数人才有权知道。”
“但目前看来好像不是这样。”钱三爷冷冷地说道。
岁彦坦然一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些年岁氏内部出了些问题,‘质城’又是岁氏的立身根本、命脉所在,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动心?所以难免就有人动了歪脑筋,但我保证,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岁大人觉得一个保证,现在够吗?”
“我的保证难道不够?”岁彦冷笑,“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我的保证足够你钱家在青峰城安然无恙。”
岁彦突然转头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说道,“我说的人自然也包括你,钱小姐。”
话音刚落,只见岁彦目光所向之处便显露出一抹白色魅影,浑身上下皆是白绸包裹,面容之上覆了一层白色轻纱,就连乌黑秀丽的长发也隐于白色的兜帽之下,只露出一双与夜色相得益彰的冰冷瞳孔。
女子一直站在此处。
钱三爷一言不发地起身,站到女子身前。
“别忘了是谁给了钱穆文去总武塾进修的机会,又是谁网开一面让钱穆文得了甲上评语,钱穆文甚至还有机会到大都的佣合堂受进一步栽培,岁氏做得够多了吧,钱家难道还不满足?”岁彦同时看着钱三爷和白衣女子,六目相对。
钱三爷怒视着露出轻蔑笑容的青年,“栽培?不过是在养一条家犬罢了!”说完便将袖袍一摔,大步走了出去。
“下不为例。”岁彦盯着女子的双眼,淡淡说道。
女子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跟上了钱三爷。
对于二人的冒犯举止,岁彦也不恼,等二人走后,他起身去打开了窗子。
今夜月明星稀,风清气爽。
顺手拿起香炉便时常备着的火折,点燃了里面中的熏香,任由淡香萦绕鼻尖,流入四肢百骸。
此香名为“安神”。
他坐回书桌后的椅子,让整个身体呈现十分放松的姿态,瘫坐其上。他把头仰靠在椅背上,斜斜看着窗外的一轮皎月。
岁彦眼神轻柔地笑了起来,似乎十分开心。
“岁氏里面的白痴怎么就不能再多点呢?”
他在香气萦绕下缓缓睡去。
……
程煊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他梦见在听一只大眼珠子说话,说一些叽里呱啦的东西。他听不懂,只能感受到这只大眼珠子的情绪。
它很高兴。所以才会一直说个不停,毫不在意程煊这个“异类”完全不知其所云。
它很高兴。所以才会让程煊一直留在它身边,而不是驱逐出去。
它很高兴。因为程煊愿意做个沉默的倾听者。
它很高兴。因为程煊终于听见了它的声音。
它很高兴。于是它用程煊的语言告诉了程煊——“我能帮你。”
……
程煊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一觉了,自从四年前五月十日觉醒了记忆天赋后,那种令人抓狂的枯燥感让他难以安睡。但不知是被岁彦上身带来的副作用,还是那只大眼珠子的声音,让他得以享受到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舒适睡眠。
尽管修士可以凭借打坐吐纳来代替入睡,但程煊毕竟还是个登阶一境修士,就连辟谷都做不到。不睡觉,轻则修为受阻——当然程煊的修为早就凝滞,也不知道每天都睡不好的缘故;重则走火入魔,修为倒退——程煊倒是想知道这不睡觉真的能让登阶一境的修为跌到登阶前的「凡胎」?那岂不是连修行根基都给毁了!程煊真是好怕哦,但他又不是没有过,不过那可不是“不睡觉”这种事能比的,当初可是真真的九死一生,命都快没了。
这些想法当然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还不等程煊收起想要继续依偎在梦乡的妄想,下一刻,舒适的梦乡瞬间被身体各处筋脉的哀嚎所填满,随之而来的便是足以让人再次昏死过去的剧痛!
植入塑骨针的痛苦与这会儿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程煊甚至连发出声音都不能,只是嘴唇微微颤抖着——他现在连动嘴皮子的力气都没有。痛感在刺激着他的大脑,让他的大脑空白一片,眼眸失去了光彩,无神的支撑着眼皮,直勾勾地看着上方。
应该说程煊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他还是挤出了一点力气——他要在心里咒骂岁彦,还用上了家乡最恶毒的方言!
岁彦把耳朵凑近程煊呜咽着出声的颤抖嘴唇边上,很好奇这小子都浑身抽搐成这样了还想传达出来的东西会是什么,只是他听了半天都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了。他摇头啧了几声表示年轻人的确性格坚韧,不愧是能在那场阴谋中活下来的主,毕竟命硬也得靠人来争,自己不想活谁也救不了。
岁彦从怀里摸出一支袖珍瓷瓶,倒了一枚白色药丸在手心。
药丸出瓶后立刻散发出浓郁的药香,肉眼可见从其上隐隐凝聚出一片朦胧的玲珑意象。
分明是一枚可「称品」的丹药!
类似于普通人于凡胎蜕变登阶,可称「修士」,从此踏上修行大道、寻觅长生,拥有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通天本领。在专修药道的「丹士」一脉手中,凭借造化手段,将饮天之露、食地之华、汲取万物灵气的自然珍品聚炼一炉,衍其精华,最终制成脱胎于凡俗的灵丹妙药,这类丹药拥有众多玄奥伟力,可不只是疗伤治病之圣品,更是有着通悟破境等奇效。
称品丹药被誉作修行途中人人不可或缺之物,其珍贵程度自然不是寻常药丸可以比拟的,当然价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