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不过井底之蛙而已。
接送入宫的车驾上,齐蒹一刻也没有闲下,
他悄悄拨开手边车帘,
沿途的一切,都让这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
感到无限的新奇。
这里的人们,无论衣着举止,对比杭城,
少了分市侩,多了份从容。
这就是京畿,那人脚下的京畿,那人坐拥的京畿。
太监的呼喝声里,马车隆隆地七折八绕,本矗立在视线尽头的皇城,渐渐近了。
近了,于是更显出令人咋舌的豪奢气度。
饰有层层叠叠屋舍斗拱的皇家马车,已高过寻常马车不少,却仍抵不得这宫门四分之一,由此可见,单是这内城城墙,便是何等的规模,又要耗费多少的人力物力。
马车在宫门口略作停留,守卫验过进出令印,便可放行。
单是这门,便要四人合力拉动机械,
宫门移动的声音,如同巨兽咆哮。
齐蒹估摸着,就是传出一里地去,怕是也有余。
一路上,亭台楼阁,斗拱飞檐,雀池鹿台,鱼港花园。
齐蒹就是梦也不曾梦到。
无所不奇,更是无所不极。
当齐蒹堪堪回神时,却已经站在了圣上寝宫前,背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石阶。
直到这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
他将要见的人,取了他全家性命;
与他咫尺的人,理同他不共戴天。
……
杭城。
一如一年多前的那个上元夜,
如今十九的月牙,依旧在每个星月虫鸣的夜晚,
在她的小屋里,搭上丝线,踩上织机,
哼着代表相遇的小曲。
这位如今已然全城皆知的王妃,并没有因为身份的变化,而做出多少改变。
仍旧住在自己北巷的小破屋里,除了偶尔去王府打扫一番他俩的婚房外,一切看来与王府并无什么瓜葛。
她依旧是自由的。
对谁都是那样尊重温和的她,全然没有一点王妃的架子,无论城里什么人,都能报以最诚挚的微笑。
即使她不会说话,也没有一个百姓,散过哪怕一丝闲言碎语。
每天傍晚,总有一袭红装,站在城头,遥遥地望着远方。
她在等她的新郎,有一天,他会骑着他系了红头绳摇着铃铛的白马,出现在地平线上。
继续他们未完的合卺洞房。
白日闲时,她常在城内外闲逛,偶尔到那条小溪旁,若是时有白絮飘,总会抿起嘴浅浅笑。
一来二去,不管杭城内里还是周边,就再没她没到过的地方,没见过的人家。
若是碰到时有难事的,还会亲力亲为,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至于不能及的那些个力气活,就让随行的府兵来做。
时间长了,就是童谣都念着她的好。
杭城活菩萨,
人们如是说。
…………
岁月如罅,白驹过隙。
三年时光,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短到城里每一块砖头,都还是曾经模样;长到一千多个日夜,别开一对鸳鸯。
夕阳下,系着红头绳摇着铃铛的白马,披着落日晚霞,出现在地平线上。
三年前,当齐蒹把刀架在天子脖子上的时候,那人中之皇,竟然没有半点慌张。
甚至有些释然模样。
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梦魇缠身的他,请求用自己的性命,偿还自己年少无知时,曾肆意剥夺的百余段无辜的人生。
齐蒹最终没能下手,他没法就这样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忏悔之人。
他知道,自己刀下这个多年来励精图治的男人,拯救了太多太多的幸福,
他没有资格审判现在跪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将手中刀狠狠插入地面的他,这次真正放下了压在他肩上十数年的血海深仇。
往后的三年来,圣上给了他天空大海。
他凭着自己满腔的抱负,一步一步,直到有能力堪当摄政。
如今,他的内心不再有阴霾。
一切都到了最好的时候,
现在,他要回到自己最最珍贵的宝物身边,
他要将她接去京城,他现在有了十足的信心,他能保护好她。
他再也等不及了。
没有要一驾车马,没有要一人跟随。
他独自骑着雪骓上路,一如三年前那个骑着白马入京的少年。
城门前,他盯着城楼上杭州城三个大字,不由得有些感怀。
方才在远处,他看了又看,却没有见到城头上应该伫立着的,
自己朝思暮想的红装。
无端有些烦躁,沉默的士兵打开了城门,
他没有多想,踢踢马肚子,雪骓很是听话地小跑起来。
就连它也知道,
家,就快到了。
他先到了小破屋。
鸡鸭都好,菜畦很绿,小屋干净地发亮。
可是没有人。
转身就走,他向王府去。
奇怪,路上的人,有意无意都瞥向自己。
明明脸上都挂着笑容,
可他们眼里是什么,太复杂,看不清。
三年不见,府里下人们还是远远地认出了自己,没等自己到近前,已经推开了沉重的府门。
久违的吱呀声,飘入齐蒹的耳朵。
她没有在门后等自己。
有些失望,可急迫压过了一切,草草将马系好,
他快步冲向大堂。
奇怪,堂里那是什么?一副棺材?
激动突然冷却,笑容骤然消失。
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不不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
莫大的恐惧袭击了齐蒹。
当他看到那抹日思夜想的嫣红,如今静静地躺在一个连转身都难的木头盒子里时,
他重重扇了自己一巴掌。
可恶,这是痛吗,一定不是,骗我,都是假的。
“告诉我!
她只是睡着了,
在逗我玩,
是骗我!”
可是每一个人,都只是跪着,低着头,抖得像筛糠。
人在极度痛苦时,竟然流不出一滴泪。
棺材边上,
男孩突然如坠冰窖,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好冷,好孤独。
一如十九年前染血的那一天,
那时的男孩,
也是这样,
度过一整个夜晚。
…………
那是八天前,
月牙一如往常,在城外闲逛。
一如往常,将跟随自己的府兵,尽数派给了山里人家做活。
可不同往常的是,这次,她没有在旁等待,
独自一人,乐呵呵又上了路。
这些年,她闲来无事,向军中学了些拳脚。
兵将们都赞她,巾帼模样,菩萨心肠。
路上,她远远看到一伙山匪,拦了过路一老一少。
她没多想,已然将其护在身后。
却没成想,背后刺进一把刀。
当府兵赶到的时候,她还有一口气。
山匪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围了,她身边,躺着几名山匪和那一老一少。
当府兵将那伙山匪尽数屠尽,
他们应该保护的王妃,却已经无力回天。
红装染了血,红得刺人眼睛,
鲜艳而令人绝望。
就快要等到了。
只差毫厘,重见她的新郎。
她用最后的力气,拽下手上的镯子,向着杭城方向,尽力掷去。
玉镯落在地上,滴溜溜滚出数米,倒在拦路的一块石头上。
没有沾到一滴血,阳光下,
依旧透着羊脂般温润的光。
我要走了,
别再想我。
…………
恍惚间,耳边传来女孩常哼的那一首曲子。
因为女孩唱不出词,之前一直没有听出唱的是什么。
可现在,有什么记忆挣扎欲出。
男孩突然抬起头。
他的表情,扭作一团,像是修罗恶鬼。
嘶哑着,低低唱出来,断断续续有若鬼哭。
“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他一遍遍唱着,
可他的木兰,再也不会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