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有个人养了一只熊猫,也办好了各种手续,结果熊猫对她说,它快要死了。她说没关系,我要的就是这个手续,我曾拥有过你。熊猫愣了愣,没再说话;而那人则自顾自地留下那熊猫远走,无话……
想想我这俩猫,真的是烦死个人。小强过了满月会跳以后一直追着大卫跑,基本上都是挨打的份儿,但还是追,原本好了的眼睛再次被抓得眼泪汪汪。可睡觉时还是贴在一起。大卫很体谅小强,但小强不会体谅大卫。比如说,昨天夜里大卫在车上乱拉屎,还一直抓人,我把它装箱子里放后背箱半小时,小强该吃吃该睡睡。而今天夜里,小强犯错咬数据线,我把它关起来放后备箱,大卫则会跟着叫几声,还有找寻它的动作,甚至于走到我这里踩奶,略带求情的声调。都说狗仗人势,这猫其实也会,我感觉——小强所以敢跟大卫动手,完全是因为我在它们争食的过程中一直拉偏架;我本想着是要小强在争食中养成个好胃口,不至于“马瘦毛长”。今晚竟然开始不仅殴斗大卫,还一直咄咄逼人地靠近我,对我很凶的声音——大概我冲奶粉的时间太长!
大卫是个公猫,小强是个母猫,我感觉是这样,现在还不怎么能看出来。小强总想重新挑战一下大卫,改变不对等的居住关系,因为大卫总是在我右肩上卧,小强也想去却总被白手套给挡回去。我能做什么呢?以后我尽量不参与它们的权力架构,就像停车这地儿的一只土鳖,溜着地缝儿走,甚至不影响那夜晚慌不择路的鼠妇。我理解生命权力的天然合法性,因为它必以最小的伤害保存和保留族群。我们先是通过训育,然后是神话,然后是器物,最后才是我们自己——我们一步步地异化,绝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不过是换个人做领头羊而已。——ai的极限可能同样将拘泥于这种博弈和从0到1,在不同的九连环上搭建的单位一,最后都成为该点和领域的极值——我说的是数学,当然你也可以说那是后来的人。
有人以科学实证引论并热衷于卦象的错综覆杂,有人探问星象而于人间自怜绝代风华——我想说的是,哈哈,你们可真有趣,一直转着牛角,螺旋式的向上的阶梯;费曼说以后的物理学公式会越来越简单——当然了,就像那个女人一样成为精简的公式。我不反对,因为一切的科学都是逻辑的自我限域拓展,所有的关联性都从认这一令人心动的事实——即哲学范畴下的陈述句。——逻辑从文字这个助产婆手里接过去的一定是个血淋淋的新生儿么?还是无人生还后,人类意志光电化?聪明人会说,我看未必吧,那么多高等的无机物还在排队,为什么是我们,脆弱地体查这个宇宙。科学家会告诉你,我们发现了远比文字更富有时代感的真理,半衰期也好,雾化条件也罢,好像它们永远不可能会改变——但它们却是一步步在变,不仅仅是多或者少的问题,也许我们的世界仅仅是铺子里一个叮当铸剑的铁匠,那些大大小小的星辰都微如击碎的铁粒。但我要给它一个超越的审美——其实是我们所有中国人,乃至整个人类,干将莫邪,我们跳入自己的铁,而细碎的潜意识迸发,在熄灭以前,心理学家又给它起个名字,叫集体无意识。我多么调皮啊,如果没有最后这句话。”
“一个把一个的眼睛抓破,一个把一个的肛门挠肿,每天要花费四个小时,要么洗屁股,要么洗眼睛……感觉这比育儿都难!
白猫眼睛虽大,笨而且瞎,三花猫虽小却自不量力,越打越勇。
小强是个母猫,喜欢爬我肩膀上睡觉;大卫是个公猫,已经忘了我的肩膀,喜欢自己跑着玩,练习捕猎技巧,可这两天眼看就要打不过小强了,主要原因进攻单一,就是一只手拍拍拍、按头。
三花猫是真的通灵,懂人语,还爱干净;难怪《夏目友人帐》中,娘口CC便是三花。小强几乎不叫,大白猫却一直扯着嗓子嚷,黏人还胆小,傻不愣登,到处乱撞、搞破坏,会撒娇装无辜,一旦吃饱了就野得没边儿。
而从养猫,可以想见一个饶有趣味的问题,人类社会的规则到底是债权人的还是自由人的个体限定从而成就了公权力。——起因是我在网上搜索了各种养猫教程,生怕自己辜负了两个小生命,但你越看就越觉得不对劲,就好像谈恋爱的时候,对方总想以社会公约来限定而谋求让你做出妥协或者让步。这看似与福柯所谓集体癔症相符合,却又可以推至尼采谱系学下的两种“道德”价值判定,其实说白了还是贵族对于奴隶的生命价值改造。有人会说了,人从一开始,哪里就来了贵族呢?那你就不会明白什么是权威了,停留于一个词汇的自我耽情,往往于司空见惯中一无所获。昨天梦见芝诺“飞矢不动”,就像无数个我们围转地球并不互见攘动,恰恰是因为我们人为地拟定了离散下的(时间)连续且均衡;可一旦乌龟被阿克琉斯追上,那动便是我们结束了时间的涌流而追赶起均衡下的微分定点。比如一个人从山东坐飞机到日喀则,而另外一个人从LS坐火车到日喀则,他们所跨越的时区不同,而共用一个标准时间,那么你明白了么?无限次的微分积分处理,永远可以迭代出一个共有方案,那方程就是微积分掉时间的匀速且线性。
如果你这样还不理解,那可以想象的更直白一点儿,一个人从南极以光速到北极点,和一个人在北极点上不动,是基本不可能为人类所分辨的。这便是时间等效性的绝对偏差,即速度与线程关系的微积分,离散性和连续性的定义域重合(时间)。
就像时间一样一分一秒有条不紊地轮转,而世人以从生到死的平和心态安慰自己,这无疑是愚蠢的。但这愚蠢下又是多么富有“哲理”和思辨,好像那驯养小动物的规驯手段一样,它们舒心,你也快乐,有条不紊地进行、结束这宠爱的一生。可放之社会,你们为何又宣称公平自由呢?当一个词语能被无限放大,或者说什么都可以充容其中的时候,那么这个词语的内涵基本上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无边的外延像个膨胀的肥皂泡,被时代的下一阵风吹破。我去年做了一个超越纳什均衡的博弈论模型,可以不用以提前赋值的方法来递归整体社会,当然,它需要足够的算力,而算力便是ai的可能性延伸,便是“科学”权力大厦的脚手架。我突然感觉到毛骨悚然,我现在竟想成为她!天呐,我到底是多爱她?”
杜世文在各种公路上开了一年多的车,到过每一个县城,不同于念书时候,看二十四史之余喜欢读县志和名人大家族谱,如今他喜欢上了数学、物理、生物工程、计算机。他突然明白了《老子》中的一句话:“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尽管历史上一直在讨论君王有道无道,最后放置货值、盐铁时,不过是术的通译。如今学术风行,却人心自危,因着术用,便再没有谁肯为这千万学术做一个概括性的道论,人生也脆弱而荒唐到彻底活成了一场学术争论,即以你的生活方式生活,还是按我的活。道自何用?道自何出!经此以后,山川理目罢了,杜世文竟想探访起各大宗教场所来。不同于夏梦和的是,他绝非来躲清静。同于夏梦和的是,二人此时正住一间。我想你用土家族语言怎么说来着,是呀路古,还是啊你古?杜世文的这些词汇是在湘西跟一个叫水的女子学的,他总有叫人一见倾心的本事,却没有谁肯与他一齐畅想结婚生子老来伴的颐享。
杜世文读完他饥饿幻觉里的报喜鸟,以为夏梦和会夸他写得好。可夏梦和没有理他,只想着明天的事儿。
杜世文从夏梦和的桌子上抽出一本董作宾及其儿子董敏合著的《甲骨文的故事》来,便问夏梦和说:“你想学甲骨文?”
“是啊,毕竟学历史的嘛,总是要了解一些。”
“哈哈,那你以后准备专营哪个朝代?夏?哦不对!——商?周?”
“我想做通史研究,并不想做哪个朝代或者具体事件的论文。”
“那你很难毕业了哦。现在是社会细化分工的时代,你想通吃,做学术界的强人巨擘?更难。”
“并不是想做你说的那些,我学历史就是想认认真真地看待、清清楚楚地知道,从古至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变化成了什么?”
“哦,你不想靠它找工作?就是想知道人类的历史进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哈哈,你的答案很有趣,不过就像你读的书一样,属于儿童读物。如若你还是小学生,你的这个答案就值得称赞。不过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它未免虚头巴脑了些。”
“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弄清楚各个民族形成的时代以及再后来不同时期的流变过程。”
“哈哈,你还是太年轻了。”杜世文笑着夏梦和,却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疯魔着想明白,人类如何从创造文字到发明诗歌,然后是神话,寓言,小说......是流传已久,还是文字使用后才创造出来。到底是如西方不容置疑地所谓表音文字在前,还是象形文字作为图画并发于言语对于事物的指认,从而构建起文字的繁荣?找到答案了吗?没有答案,就像历史一样,绝不会给你唯一且标准的答案。
杜世文接着说:“你晓得周人封地的专名,是随着诸侯国迁徙一起带走到天南海北的么?”
“知道。”
“那就容易说了。咱们知道周召共和时候,依陕县分东西,SX省的由来也在此。可你问一个不知道的人,他们肯定以为陕县属于陕西。就像嵩山不在嵩县,而在登封一样叫他觉得奇怪。这还只是地名,山川之,名,更是随着诸侯东西南北地走,而带来带去。荆楚的荆山到底是指河南的还是湖北的,大概只有他心中的那个才是正解。再说美国移民的事儿,如今才多少年,便从原来的意大利、西班牙、爱尔兰变成了非洲裔、亚洲裔等,如今又要倒转回去搞细分法案,就不怕涉及种族歧视么?意大利裔娶了个亚洲裔生的孩子又是属于哪个呢?难道意大利人就没有民族分别,西班牙全是斗牛士?今天如此,古时何尝不是?说个并不远的例子吧,某个国家成立后,因着语言不通,在做民族识别时将一条河流东西两岸的人划成两个民族,而将这河上游的划成另外一个民族。随着政府和官方用语的教育灌输,只过了三十年,那些人便自信不与另外两群人有什么瓜葛。可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在被推翻掉的上个政府那里,他们三个民族是共属于一个民族的。也就是说不止封地的侯国之名、山川之名,就算是族类的名,也因着政权的更迭而流变不止。再别说彼此之间的通婚、混血。就像家徽族谱一样,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很难往上推找,只有门阀大家之后,才能不被这漫长岁月的洪流冲断。无论是赵氏孤儿还是田陈代齐,更有孔末乱孔,一姓、一国尚不是同一批人,则呢么可能理得清楚各个民族的来龙去脉呢?就像甲骨文一样,理通、意正、形象,如此便可以看作我们知道它是谁了,真就这么简单么?就这样,那三四千个不同字里,能辨别的也就一千多个;五十六个民族,你能全说清楚了?
说到甲骨文,我有一个猜测,这是很早的猜测了,那时候我和你一样,还在念书。甲骨文之“骨”,本意有可能是指身体之颈椎,与肉(月)相对,因狩猎所得不能满足人类日常食用,遂外延以所有带着骨头的都称骨——随着族群的基数人口增加,从原来的斩首剔除内脏只留有脊椎连接处的大块肉食,到内脏皆食用,是发展中医经验疗法的开端,当然这也许比神农尝百草要晚一些。
就在我这样猜测的一个月前,朋友带我去周口店看了山顶洞人。我的第一反应是头盖骨像乌龟壳,还下意识地觉得这也是为啥金钱卦通灵占卜至今用龟,不只是活得久,还有对人类头骨的象形使用。中国人迷器物造型,而且以礼加之等级,固化(传承)较重,也是从周以来。而从器物的花纹和造型看,三星堆的纵目人很可能是瞽者的象形,以说其虽看不见却反而能通神看得更远。蚕虫纵目,我并不认可一些人说的是他眼睛凸出来。应该与夏朝的夏字形成同源,都是特别标注了眼睛,以此有观看和审视的意味。以眼见天时,是夏,正四时,有助于农业生产,以眼见蚕宝宝,有华衣,以眼见豆中物,是祭天,而生出监字的监察之意。如果你愿意,倒可以从偏旁部首,来推测一些有趣的事情,从结绳记事到仓颉造字,许多时候都是形象和画面的想象,共同组成一个字的含义。而文,可能就是原本的指物专用字,象形的基本框架,也就是偏旁部首。
人类在交流中可以声变出许多,这也是地方土话一村一变的原因,但若想整理成一一对应的文字出来,非有公权力的介入和推广不能。商人每事必卜问神明,从夏。而周一改其风,用文化物,以礼驭人;巫蛊从此就成了老子、司马迁一样的相用学官,等到独尊儒术,就像许多学术一样,因着不合时宜被下马,大家都专营更为科学和前沿的东西,从此其在传承上也在历史上没有了声音,不至于像舜帝之父亲(瞽者)那样有权势。三星堆的考古方向,可谓是一场国学的败笔!就像外星人的宣传和美国不证伪登月一样,将后患无穷。这也是当时的猜测,美国登月今年一直被说成是假的,许多年以后,三星堆考古可能会被戏说成先埋后挖。”
夏梦和对杜世文后面的话并不在意,而对于其前面的话却感触良多;他觉得老杜是个看问题很彻底的人,并不像自己浮于表面的对比,尽管他自述来看是个轻浮之人。
“你很有做研究的天分,为什么要去当作家呢?”
“问得好,因为我大学学的就是如何成为一个文人,就像泥瓦匠跟了师傅学砌墙,他可以在砌墙方面说几句,你就夸他,你很有演讲的天赋,为什么不去当脱口秀演员呢?一样没道理的。”
“你太赖了,说什么都要生发出一套东西来。”
“这是天分,也是自觉呀小屁孩儿。人在这世界上,就是要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儿,生发出自己的东西来。”
“我晓得你说的,只是你总这样,不会累么?”
“卖油翁的故事熟悉吧。无他,但手熟尔。”
“好吧。可是——哎,算了。我得睡了,明天,不,今天还有的忙。”
“忙什么?夏令营不是军旅拉练场,是可以请假的。”
“和这关系倒不大。我觉得夏令营活动还挺好。——哎,不说了,我先睡了。”
“你这孩子真没劲。陪你聊了这么多,不晓得你听懂了几句。人毕生追求的,如果总不能实现,是很容易自卑下来而精神发作的。我是要劝你改个梦想,历史虽然是人的历史,却最终不过是政治的历史。假若以后智能机器彻底成为了智能人,我们人类觉得无关的公式被其拿来交互成心理判定的依据,那么很有可能,以后的世界,我们所有人类就被划归为同一个民族了,而他们智能人却是要因着公式之间的解析调用不同,分化出一二三四五六来。”
“我听得懂,但不认同。就像这世界上的经济学家一家,每个流派都有自己的判断和实践,并不因着经济的混乱而不去研究它。同样的,历史和民族也一样,是有许多与时俱流变的东西,甚至移风易俗,但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下死功夫去做事儿,总没有坏结果。”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再不劝你,只送上我的祝福了事。早点睡,孩子,现在已经四点有三刻了。”
“你也早点休息。”
“嗯,好,我会的。”
杜世文看着床上睡着的夏梦和,不由地想到当年的自己。与夏梦和不同,杜世文只觉得自己从没遇见过一个让自己瞧得起的长者形象,哪怕他已到了国内数一数二的北大,遇见许多许多顶级的学者与干部,哪怕他在人才辈出的中国语言文学系。他绝非有什么天生的傲慢,只因着对于文学的痴想,而排除了掉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甚至当众质疑,导师有没有真的看过那些自己PPT教材里出现的原著,不然为何能够望文生义,致作者于不顾,而另起炉灶地生火做饭。尽管老爸劝过他说,教书者不是作书者,可杜世文总是不能接受这个。在他年轻的经验里,做一个赫胥黎式的吹捧者,不如做个周游世界的考察者和思考者。即便是不再年轻的当下,他也和两只猫走遍了中国的每一个地方。
他发现一只白条不知被什么菌体感染后,下半身变得膨大圆滚,而显得头重脚轻,从一条浅溪游到后备箱透明的收纳盒儿里,这么样足足活了一个多月,自己已从白登山下来,过怀仁、山阴、太原、汾阳、隰县,又从壶口瀑布沿黄观光线到禹门口、大禹庙、太史祠、华山、潼关、解州池、关帝庙。那两只同车的游客猫,虽总围着收纳盒叫,却因着年纪和自身身高问题,也便只能磨爪子。还有许多鸟类的分布问题,许是百度百科索引的资料太老旧,明明北方都随处可见的,却非要说长江以南。再到许多野生保护动物的种群数量,百科那里瞧来也是个迷。有的禽类,杜世文在一个山头就见了十几只,可百科里它们全中国只有几十只。这就不得不提,当年一个老汉儿在山间喂养出一大群红腹锦鸡的旧新闻了。这也不禁叫杜世文感慨,人类的所谓全知全能,不过是书斋里的“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年轻真好!”杜世文灭了灯,落雨后的凉意在这山间分外清晰,于是他扯了作枕头的夏凉被,单盖住了肚子。南来北往地跳脚,也叫他很容易落下了肠胃病,遇冷遇凉后总是窜稀。过了写诗的热乎劲儿,他也很快再次入梦。这是一个晚起的梦。
杜世文梦见自己还在念书的时候,去一个叫红仓的文创小镇采风,住在一个极具年代感、上个世界六七十年代铁道员工宿舍改造来的工业风旅馆。门口是仿着机器人总动员里瓦力和伊娃做的造型,通身的铁并非单独为了这造型新做,而只是一些老机械设备淘汰下来的零组件;不同于瓦力和伊娃的是,这两个造型手里一个是航天飞船,一个是工字型空间站,好像这是那是他们在深空中抓取的玩具,叫人看来十分惊艳。
那时杜世文住在三楼最靠南的一间,临着上下的楼梯房——这房屋朝东,是因着它原有却弃用的铁道,——除了按学校要求写出叫人惊诧的时代变迁以外,他更想写一个叫人错愕的故事。杜世文在梦里遗憾,因为他清楚,现实中并没有把它写出来。他做梦总是这样清醒,像游刃有余地安排自写的小说情节一样。
“你来了?”那个中年女人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时,杜世文问。
“嗯。——我这几天下班经过,瞧见你阳台上的茉莉花儿开得不错,总想来看看,可你总不邀请我。”
“阳台在西边儿,几乎见不到太阳,那么吃日头的茉莉,怎么可能开得好呢?”
“所以这就是你总躲着我的原因么?”
“不,这些茉莉其实开得挺好,我每天会搬去东边的楼道。然后在你下班前,把它们重新搬回阳台。”
“所以你是想着我的来,对么?”那女人笑抿着脸,眼睛里射出无限的娇媚。
“可、可是——”
“我知道,你该有你的担心,我知道。但我们已然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那女人脱了鞋子,光脚在木地板上,也在杜世文的余光里来回地踱步,像是在跳舞,也充满了犹豫,“除非,你不曾到过我的解忧杂货店买酒,像一头巡游领地的雄狮子般嗅着我发烫的面颊;除非我们不是朋友,除非我不再——”
“你有丈夫的,不是么?我要是知道你有,就不会那样了。”
“是吗?——好,我视频打给他,这有什么呢?我和他早就名存实亡了,他远在海外,有着他的金发女郎,这我比谁都清楚。”
“可你们毕竟是夫妻。”
“我知道,你想保有你正人君子的形象,在你知道了一些状况后。可是爱情,不需要什么伪装和形象,无非就是我要你,我十分地迫切地想拥有你。”那女人伸开臂膀跳过来抱着吻这年轻时候的杜世文,一条湿润且热辣的舌头如蛞蝓经过左眼又至鼻息、唇齿、耳朵。
“够了,我承认我爱你。但起码,现在不行,我心底有无法逾越的障碍,对不起。”
“好,我这次真的打给他。”短发女人去门后挂着的背包里拿出电话,打给了那个海外的他。
“喂,你还好么?”女人问。
“很好,刚起床跑了步,你知道七点钟的太阳底下,棒极了。”
“是吗?比你的小情人还要棒么?”
“我不听你这种胡话,我只当你在争宠。——你也知道她,她还那么小,自然需要我们的照顾。”
“我交了个新朋友。来,给你看。”女人举了手机过来,杜世文虽想着躲,却也被瞧见,只得尴尬而不失礼节地说你好。
“所以呢?”
“我要跟你离婚。”
“别闹了,这几年你可不止一次说这样没头没脑的胡话。可哪一次不是我在最后安慰你?你以为他们像我一样爱你么?不!我们青梅竹马地过来,我很了解你一触即发地情绪化。”
“我相信这次是真的。我喜欢他,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被喜欢,而假装着喜欢别人。”
“你喜欢他什么?他的年轻么?有个屁用,我不也和他一样年轻过么!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像你说话总是今天说,明天忘,后天再重塑一个理想。”
“你以为别人都要活得像你,用理性来管理生活么?我们不是病人,我们没有自己住院的请求。收起你的诡辩吧,你和我结婚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需要一个靠山为你的违法贸易瞒天过海。你以为你不回来就万事大吉?迟早有一天,会有那么一天的,你等着吧,早有一天。”
“别以为你的父亲跟你一样傻瓜,他允许你嫁给我,你以为他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这属于灰色收入,违法也是你父亲违法,他不止一次为我开方便之门。你以为谁都受得了你大小姐的脾气?我早就受够了你,说真的。”
“那就离了吧。”
“说的容易。这事儿需要从长计议,起码你得先问问你的父亲答应不答应。如果他点头,我这儿没问题。”
“那就说定了。我会跟我爸讲的。”
“祝你好运,我要去洗澡了,一身的臭都是因为你!”
那女人将手机随手丢在杜世文写小说的三斗桌上,然后看了看愣神的他,说:“你也听见了,我与那家伙的婚姻像是一场官商的交易,尽管我开始也以为是青梅竹马,可事情发生,总要比你想象的有着更多的理由。——我说了,我爱你,我从不了解你就开始爱你,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
“不聊这些了,我们还是去散步吧。听说红仓的遇仙桥边新做了个仿剪纸的雕塑,因为写字的原因,我一直没出去瞧。”杜世文捡起那女人肩头滑落的针织坎肩儿放到床上,又自己去柜子里抽了一件卫衣套上,开门,是一阵落叶飞旋的风声。
“天气凉了,居然!”杜世文站在栏杆边儿上,背对着仍旧在屋子里的女人说话。
“早就凉了,只是你晚上不出门才不知道。”
“那正好,我们出门去打秋风。”
“打谁的秋风?”
“见着谁就打谁的。”
“哈哈,这到有趣。”
“那还不赶紧地走着?”
“希望你说的不是打秋风的秋风。”
“很有可能。”
“那就没什么兴趣了。”
“还是赶紧出来吧,陪我去看看那雕塑也好。”
“我不就是个现成儿的雕塑么?你且进来再细看看我,究竟是维纳斯还是阿尔忒弥斯。”
“哼哼,你这话说的,让我想起了海涅,他一生写过无数赞美爱情的诗歌,却过着不幸的婚姻生活。晚年的他匍匐在维纳斯脚下大哭一场,更让其生命显得狼狈不堪。他说“幸福是一个轻薄的姑娘,不爱老待在一个地方,她抚摩你额上的头发,慌忙地吻你,就逃得不知去向。不幸夫人却和她相反,总是把你搂着和你纠缠;她说,她没有要紧的事情,她老是坐在你的床边编织绒线。”你可是在床边编织绒线?”杜世文瞧着屋里那个女人举手投足间传来的媚态,她正用手指轻卷着秀发,而用那坎肩儿半藏着眼。穿堂风跟着杜世文一股脑儿地钻进屋子里,乱晃个没完,先是飒飒作响的纸张,然后桌子上方靠几个铁钉固定着的盆栽挂件儿,最里边儿落地窗的花鸟帘子,最后这风回环出去,经过柜门上的晾衣架,还有杜世文穿上又脱掉的帽衫。那女人在没有风进来的时候也一直在晃荡,像个水里起伏的玻璃瓶子,装着许多甜蜜的话。
再后来,他们去遇仙桥边看雕塑,黑洞洞地杵在一个小岛上,隔着几十米什么都看不清。倒是这遇仙桥似与八仙中的吕洞宾有关,心里想到读过的马致远《邯郸道省悟黄粱梦》里两句说吕洞宾被点化前的事儿——“【醉中天】俺那里自泼村醪嫩,自折野花新。独对青山酒一尊,闲将那朱顶仙鹤引。醉归去松阴满身,冷然风韵,铁笛声吹断云根。【金盏儿】俺那里地无尘,草长春,四时花发常娇嫩。更那翠屏般山色对柴门,雨滋棕叶润,露养药苗新。听野猿啼古树,看流水绕孤村。”因着元杂剧的兴盛,这八仙的故事竟成了人们心想和偶遇的事实。手机照亮了桥头简介的字,杜世文正要去读,却被那女人斜依着身子索吻。秋风玉人桥,花容随月娇。君子自如兰,也被爱情了!这一吻叫杜世文心魂荡漾,魄上九霄,不免自喜于梦境,竟而转入另一个梦中。
同样是这红仓小镇,遇仙桥头却是白昼,杜世文看清了那个剪纸雕塑,是小王子和狐狸在玫瑰花架里的主题。可那个女人正与另外一个年轻的女人手牵着手地经过自己。杜世文在梦里感到恐惧,因为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个年轻的女人也是自己,而自己也绝不是年轻的杜世文,而是那个脑袋里装满了解析的数学系的她。真的是她!天哪,这简直不可理喻。
未名湖畔的长椅,她在与几只蝴蝶一同寻找着什么,那四叶草开了许多的紫色小花儿,被风吹得很美。杜世文想到看过的某个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我只想要比明丽更明丽的字眼,比美好更美好的语句。”,也是发生在这样的紫色花海里。是鸢尾还是薰衣草,记不得了,因着跳跃的心思,因着她狂喜地呼喊。
“找到啦,找到啦,我终于找到了嫁给你的理由。”她举着一根七瓣叶子的四叶草梗说:“就像我问你的,你爱的什么你总是回答不上来,我爱你什么我也说不出。——说不出来的缘由,那就让上天来安排吧。就在刚刚,我心底暗暗发誓,倘若找到五瓣叶子以上的四叶草,我便不假思索地嫁给你。瞧,真给我找到了。”
“哈哈,你刚才的誓言还是从这许多的三瓣叶子里找打四瓣叶子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依次递增起来到五六七的呢?”
“你可真讨厌!”
“哈哈,刚刚不知道是谁在跟自己发脾气。”
“每个人都有烦心事的,我只是不想告诉你,并不是拿你当外人。”
“有心事和依仗着心事对人不管不问是两回事儿呢?我何尝因着别的事儿跟你甩脸子?”
“你这不就是甩脸子?”
“那是因为什么事儿呢?”
“鬼知道什么事儿!”
“那我可以知错就改,换个脸面笑语相迎么?”
“不准,你知道的,我讨厌这种二皮脸!”
“哈哈,你倒拿捏得住我。要是换个人,我指定我——”
“敢?!还换个人,看我手里的的东西,孽障,还不快快现出原形来。”她举着手里的七叶草,好似一种神仙的宝贝说道。
“可是,我是什么原形呢,总得指示一下吧,女神仙。”匍匐在长椅边上的杜世文嬉皮笑脸地问道。
“鬼知道你是什么原形,说不定是个克莱因瓶子呢,天下的水都也装不满。”
“啧,我成了个不折不扣地水货了!不过这样也好,在干燥的BJ,比起别人可以省下许多补水的钱,来给宝宝买泡芙吃。”
“我才不要吃,本宫这几天要控制体重。”
“随你好了。”
“我不是真想控制,我是有些抑郁,我感觉自己快得抑郁症了。”
“啊?不至于吧。父母的事儿叫他们自己去操心就好了,哪里连孩子也要带着心烦意乱的。”
“可我们家就是这样,打小儿就这样。好像他们本来可以各自好好地过生活一样。都说是因为我,还说都是为了我,他们才委曲求全着跟对方过。哎,有时候,生活真叫人泄气。”
“管不了的事儿就别管,就像水库承接不住大山里下来的洪水,那就开闸防水,不然很可能被冲出来大窟窿。”
“多希望我也是个克莱因瓶子啊!”她哭泣着,抱了抱杜世文说:“可是,亲爱的,我好像已经全身的窟窿了......”
这一段儿不是梦,是真的发生过,杜世文在梦里跟着她哭,却不像真实世界里给她说:“人人上下都是窟窿眼儿,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稀里糊涂地当混沌。”
杜世文开导她并与其一同去图书馆里看心理学的书籍,在情绪很重的时候带她去做心理咨询,而更多时候只是去操场跑步、打篮球、登西山赏樱花、去动物园里学骆驼说话,当然少不了去酒吧。那时候的杜世文去酒吧还不一定喝酒,只是去听现场音乐。就这样,她与自己一同生活了五年,杜世文觉得治愈了她的抑郁,但好像并没有。不然她为何牵着另外一个女人的手?许梦都是混乱的,那个结了婚的短发女人正是她自己,长大后的自己,离开BJ的自己,结了婚的自己,独自经营着解忧杂货铺的自己。难怪她一眼就爱上我?杜世文想睁开眼睛,想找熟人朋友问她的近况如何,可是无论怎样狰狞,都睁不开那双做梦的眼睛。
要与丈夫离婚的短发女人牵着她的手一次又一次经过杜世文站立的桥头,与元曲里那句【金盏儿】“比及你米淘了尘,水烧的滚,我教这一颗米内藏时运,半升铛里煮乾坤。投至得黄粱炊未熟,他清梦思犹昏,我教他江山重改换,日月一番新。”不同,杜世文一直重复着经验那短发女人牵着她的手有说有笑地路过,她有时眉头紧锁,有时气宇轩昂。她俩都爱过自己,可为什么看过来这边又视而不见呢?这什么遇仙桥,这明明是奈何桥!“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奈何桥,奈若何!
“我都说了什么梦话?”杜世文问摇晃醒自己的夏梦和说。
“够了。别在捉弄我了!”夏梦和说:“那时候我正从外面洗漱完回来,就听见这么一句。你梦到了什么?”
“嗨,梦到怒目金刚、低眉菩萨,可无论是金刚还是菩萨,他们都捉弄我,所以我才说够了。”杜世文不假思索地扯谎说。
“哈哈,这听来倒清奇。不过兴许是你来到这夏令营里,总不去随团听课,而单单落脚在人家的地盘儿。所以才——”
“兴许吧,我罪孽深重,以后是要多说几句阿弥陀佛。”
“还不吃早饭么,今天?”
“没有这习惯。”
“好吧,这也难怪你肠胃病。”
“就是了,什么因得什么果,所谓因果全部是造化弄人,而是人自我造化!”
“有道理,可是比起早饭来,我还是选择早饭。在不在去就不赶趟儿了,哈哈,我去了啊。”
“好的。毕竟食言吃不饱肚子。”杜世文目送走去斋堂的夏梦和,而独自盘坐在床头,若有所思起来。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微信早删除了好友。她果真已经嫁人了么?三年半的光景,兴许孩子都会说话了吧?难怪她西小口不相理。她到底是不是个双性恋?这也一直是杜世文从年轻时候就困惑的问题。唉!算了。出门走走,沿着山阶散散心,杜世文没有刷牙洗脸,登了鞋子就上山了。东林寺的小山坡上明明是夏天,可杜世文觉得心冷,俨然秋霜着过一夜般,冷露沉沉。
走到山墙上放置的一小尊观音大士像边,杜世文突然想和海涅一样不争气地哭,最后却止住了眼泪,全没有写什么《罗曼罗采》一样的长诗,而由着国人的内敛,田间打理荒草般并拢出几句,正凑一首七言律诗——《题观音阁外》:
晚影明黄叶胜春,萧萧秋木为风臣。
渔翁信守苏聃鹤,居士迷离杜宇魂。
苜蓿常合捉野径,水仙多伴化蝉身。
经文有念一鱼小,不问南星几个真。
七月末还算得上夏天,并不是他写的秋上,而那观音大士也并不在什么阁楼,只被人无心放置在了山墙内。可不管怎样,这是杜世文第一次正眼看佛门,而不着一眼心思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