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6章(1 / 2)鲜花盛开的小镇首页

门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夏梦和拿了换洗的衣服,同杜世文借说做梦出了一身的冷汗到屋子西边的公共淋浴间洗澡,而对于杜世文奋笔疾书的东西丝毫没有兴致。可等夏梦和回来,屋子里却没了人。原来杜世文自信写了一首好诗,因无人共赏,就跑出去淋雨,匍匐在一片樱花树下亲吻一个铜铸的丈二小和尚。这举动叫夏梦和想起刚写完《女神》的郭沫若在大雨中去亲吻泥巴,好像所谓的文人总是有些出格的怪想,他们被缪斯女神亲吻,便要去传接这个吻么?哪怕是泥土,哪怕是铜像?

在夏梦和看来,这算不得什么好诗,比起来,杜世文讲的故事更生动一些。可当时夏梦和新叠好擦脚的毛巾准备上床睡觉,那个湿漉的雨人并不忌讳一身的水,便来拥抱坐在床沿儿的夏梦和。

杜世文说:“你晓得么?我刚刚把梦里的东西给记录了下来。”

“你记得住梦?”

“除非不愿意,我很多梦都记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入梦后总有管控梦境的能力,尽管生活中我并非一个自律的人。”

“这叫人羡慕啊,我许多梦都记不住的,只有很长的梦才记得,却总是丢西瓜捡芝麻一样不连续。”

“我在梦里做了首诗,因为梦中有人指引我,说权力和饥饿一样,是一种实验性幻觉。如果某个政府愿意把这种实验继续下去,那么我们人类很有可能,活得最长的时间就是在母体内,然后像变态后的蜉蝣成虫一样不饮不食后死去。”

“你这个梦很不切实际,如果出生后不饮不食,那么母体是什么,她又怎样供给营养给婴儿呢?”

“你问的很好,那母体已经不用是人体结构,和缸中大脑一样,她只需要是培养皿中的类子宫。婴儿的脑袋成长最快,所以人工智能最可以拿它来做算法演练,就像用DNA来存储智能程式数据一样。”

“你这人工智能里没有了人。”

“不,那新生的婴儿脑袋就是人工智能的一部分,只不过它们不以人的生活方式来经验这个世界。”

“想想都可怕。”

“我们为什么不拿动物来做智能呢?”

“因为我们怕老鼠反过来统治我们,就像动物园庄里的猪造了人的反。”

“哈哈,真有那么一天么?”

“也许吧,三十岁的我肯定是等不到被老鼠驾驭了,你们年轻些的倒有可能。”

“简直是天方夜谈。”

“可是如果你把社会分工都按以动物来表述,就会发现,每个时间段的话语权主导者都不一样。上个世界犹太人还被做成肥皂,如今却是什么样呢?再别说工人从当家做主,到如今的牛马生活,也才多长时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家事如此,国是亦如此。谁都得承认这世界是一个矛盾体,可最终把矛指向那个盾的时候,盾却要说疼了,痛彻心扉地疼,涕泗横流地疼;直到这盾的铁练化成矛,而那矛腐蚀成不经锋锐的盾,又要快意恩仇地杀戮,大言不惭地教诲。”

“这样说来倒新奇。”

“还有更新奇的,按着如此的矛盾,分析一通后,先射箭再画靶。任何的理论都有可能因着人的无知而成为集体的部分共识。哎,不说这些了,还是要我给你读读我写的诗吧。——《饥饿是一场丰富的幻觉》:

悬崖之上,拎着清江撂下一嗓

饥饿像被风踩痛的云朵又捆成雨水

我有两个不吃不眠的夜晚

背着天昏地暗走路

踏上每一颗星眼望去宇宙穷途

天地春华燕子呢喃

可仿佛就是不曾有过月亮

我记得婵娟拈捏着一粒种子就饮狂药

吴刚初犯天则正效末路之哭

众神对于人间这低矮的流放地

表示怀疑,死亡仿佛白骨堆雪

穿上符号学的袈衣

我的象征对每一个文字表达热爱

而终于到达月亮的痴迷

没有谁肯背着展览的栅栏窗

修饰那确定而绝望的记忆

一切沉重的爱都关着对等的语言

正如时间拒绝交流

——多么冰冷的飞驳鸟

直直地立于它的麦田

守护惊蛰之前

那些妄图偷窥世界的虫子

三足乌,你听——

听我的幻觉里每一颗胆怯的心跳

都构成了我那只记忆里得来的报喜鸟”

杜世文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而梦里的事物像土家族的语言一样别开生面,麦谷是天上,劳尺是太阳,叔叔是月亮,布里叫星星,树苏是雪,饿是云,裸噶是男人,簸立是孩子,拉达是帽子,拉皮是单衣;裤子是哭,箱子是妥,铁是写,火是米,肉是石头,做梦是木子,吃酒叫热乎,读书是蚩吐。

他梦见人群在死后像板块运动中的石头一样挤撞成山峰,所以写下《人群挤撞的山峰》:

“没有攀登者

就没有石头

胜利总是穿过自己后的

头一个空想

我们从西西弗斯手里抢来石头

从此尝试永无止境的高峰

那第一座高傲的时尚

早已风化为泥

并无古韵在我们手中坠落

但你却如此清醒地

推着属于自己的那部分

相信——劳作

永远离不开集体的疼痛

世人爱其色,我独爱其名

其色尤可变,其名已是名”

他梦见一只老燕如大家族的族长颇有风范,来与他这个梦里采燕窝的人谈判,所以写下《燕梦》:

“浮天海上,唯我一帆,接鹏之短翅,近鲲之长酣,登无眠之岛,入有无之帘,洞见群燕呕盏,吐沫清剔,中有卵蛋,或一或三。嘤啭如波不得析,执火如星不得亮,忽一燕出闪,万鸟翩随,压压黑翅,使吾黄巾游离,而面有马蹄踏踏之风痕。

重燃灭火,壁上卵自化,嘤嘤啼泣,似童非童。老鸟乘风归挂,吐哺团养,见我如梦,而疑生问答。

“子何忽来?若取用天食,当我儿飞后。”

“大丈夫何食!”,吾言未征,却回心一笑,只道“虽汝持家之用,而黏腻若痰;然果有大化之补,我亦取之如蜂巢;况人命关天,何相时日!”

老鸟短喙鸣天,哟哟苍泪,呕如冰洁而凝成血色,一粒一线,噤若寒发;于成盏而渺茫,于身死也速速。吾自恨顽劣,虽其众啄我黄巾游戏,亦可心当玩耍,何意睚眦必报!吾唤止其啼;然玫瑰欲成,夜莺将死。众鸟高飞来,倏然有精神,滴粒走线,唾吐接连,不时为万里长城!蔚然可观处,其群杂嚷,拱而欲我伐;然老燕坠身,又自抢头飞散。

我举火明照,曲臂细查其可怜而哀之曰,“堂前泥燕,我尚可成戏于墨端;壁上雏儿,吾何况忍心其毁杀?只道人心草草,不言伯仁而其死;哪问燕情烈烈,有语为巢而自冒!”

“众口铄金易,众口成金难。一身死不足惜,一心死尤为恨!长城易造,振振其翅者易得;长城易毁,帅亡而成无主之境。我辈之固若金汤,尔曹之口舌福分,其维万物生之而不厌?其维君子远之而不闻?天命尚且争其大,必也正名而后冠服;地势自当随其小,必也成理而先用物。心也入浪海,浮沉平常事,我怎不知,何必文饰。尔弱冠之梦方丽,我之一生也毁。大年小年,从游昆仑之壮,吾自解其憾意耳。想来人如山崩,大冰推石,于星于夜,何其渺然仓促。生之精神,死之物化,一物一心,一心当万般用已。强求而至,得也忽,失也长,劝君行如木,一立长身,为万般燥夏之物,些用清凉耳!”

呜呼,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文明之相彰益,犹身死而存之!一梦何短,大梦何长?”

他喜欢做梦,更喜欢写梦,不同于别人的梦想,他只做梦的忠实的叙述者。他甚至因着自己醒来的时间不同而把那梦归类成一个早起的梦或者一个晚起的梦,凌晨四点以前算早起,四点以后就要算晚起了。所以今天这个饥饿幻觉的梦,自然也就算一个早起的梦。除了做梦以外,他几乎无所事事,当然只是因为他把洗稿儿这上班的事儿全不当做一回事儿。在那里都能洗稿儿,只要按公司要求,不管是脱口秀儿的急用稿儿件,还是民国巨擘的花边新闻,他总是按图索骥,急公司之所急,急公众名人之所急。他看不起那些侃侃而谈的提词器表演者,却是表演者被大众认可甚至崇拜的实实在在的推波助澜者。一顿美味的菜肴被端上餐桌,同餐的夸耀自然归于东道主,而绝不是后厨的勺子。他喜欢做勺子,这也是她离开他的原因。所以才有那句关于偷窃者的幽默,所以才有他自觉如暗影的羞耻感觉。

可在其朋友圈中,又是另外一个人,他喜欢对这个世界指手画脚,更有唠叨不完的生活琐碎。

她离开后有两年多,与杜世文在西小口地铁站偶遇了,见面不语,疾步反走。杜世文很懊恼,心想本不该这样的,毕竟以前那般亲昵,可又自笑起来,毕竟人家说人家是天蝎。比起琴格的音调固守于品味,人总是由着情绪走音儿。他回到那村边儿小院里,摆个马扎儿到房顶去吃闷烟,天虽然格外得蓝,眼睛瞧到地上,温榆河却快要干涸了。两年前的冬天,他们还一起在河床上溜冰,雪橇板还有房东二女儿出国过年时让帮忙照看的金毛儿犬。秋日的莲藕碳化后,封冻在很深的冰底,雪花如洗车时候喷撒在前挡风玻璃上的泡泡儿,登时充盈天地。她当时笑得那样开心,完全不像一个简洁的数学公式,使用着各种限定性符号。那是她竟如此地舒展来开,无边无际的一长串,无拘无束地只有加减乘除。直到她想起了事业,那个让打工人生活变得一塌糊涂的东西。

“偶遇一个美梦需要睡下多久

原谅你,旧情人

她说还不是时候

我总也猜不到火车的停与留

BJ的春天如你来去无由

我如果说还爱你

你肯定笑我傻帽儿

毕竟时间经不起逻辑推敲

你的眸上有一颗太阳

顺着满头金发放荡

那是我喜欢的火焰

马可波罗从不会离嫉妒太远

我住的地方离酒吧很近

这让我可以一直为你醉下去

我一定是看见了彩虹

从你的手臂伸展到天空

正如一朵花开了就要死去

我遇见你是个爱情的反命题

这欣喜仿若

生长在一个迷人的黑洞

我逃避却不肯丢下自己

没有月亮的夜晚

风总是显得矮了一截

趁你睡着

我饮下一碗留给死亡的春药

你说就算我死去

你也不会穿黑色的晚礼服

为我葬礼

让人忧伤的

不是装满眼泪的口袋

和旧式打火机

而是我们都还活着

就要用尼罗河的水清洗往事

而是我们都还活着

就想将生命装入金字塔

建造永远的埃及

——《与西小口及往事》”

杜世文发狠劲儿连夜谱了好几次曲,最后却不了了之了,就像偶遇时无话可说,离开竟可以成为一种道理。杜世文想到离开,便把一房间的书摞在一起以床单蒙盖住,带上几身换洗衣服,清空冰箱里的东西到车上,断水断电,然后锁门儿离开。

从BJ北开去BJ南,杜世文离开前想去拜访一个朋友,那是他几年前参加法源寺丁香茶会上认识的鼓琴高手。对于宋代点茶的技艺,杜世文不甚关心,因为他觉得如此风雅的事,须有趁人的丫鬟,雅则雅之,而不便与时俱进。而当时大叔鼓的琴,在丈八的啸吟外,更是缓急合宜,收放洗练,如珠如雨,清白泼洒;颇得管平湖先生的指间神韵。一问才知,竟是管先生的徒孙,师从王迪女士。

文叔原是要请杜世文下馆子。可杜世文却说买些饺子煮就好了,正和自己要出远门,而所以来叨扰,是想听一曲《获麟》。

文叔问杜世文说获麟封笔,你是不愿意写东西了么?

杜世文笑说,哈哈,不写吃什么呢。就是特别想起这曲子来,合着梦踏进一只麒麟,奇怪的是,这麒麟有角不挂,有腿不走,直愣愣地在天上来回地晃悠,像一张碎纸片单薄,半隐在一头汹涌的云上。我叫它下来,它也不说话,我问它孔子果真见到过么。它也不回答。反正啊,它有腿有脚,有脸有身,却什么都不做,只靠着一朵云在天上飘。

文叔说,这不就是当下的生活么!城里的人虽还不是这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分踩在不同公司的云端,什么都做又好像什么都没做,着急忙慌地过日子,日子却好像并不怎么好过。原以为有手有脚,可以大有作为,最后却是一个时代、一座城市、一个公司、一个部门上看似有用却又可有可无的螺丝钉。

杜世文说,我单知道文叔您是个鼓琴的高手,不想解梦也堪比周公哪。

先听琴,还是先下楼买饺子?文叔并没有再多去解梦。

“自然是听琴来的先。”

“好。我去换身儿衣服,你把琴房那香点上一根吧替我。”

“好。”

听了琴,杜世文并没有留下来吃饺子,而文叔也不问这小伙子要去哪儿。从此,杜世文就在一辆比亚迪的大唐里翻山越岭,睡觉发呆来了;与其一道跋涉千万里的,是两只在文叔家楼下停车位边儿上发现的两只小奶猫儿。两只小猫儿还未睁开眼睛,就被人拿纸箱丢在了那儿。杜世文搜了附近的宠物店,便过去,因着没有喂猫的经验,就拿着它们问店里的老板娘。老板娘心善,听着猫叫,就抓了些幼儿猫粮放在一次性的纸碟上给它们吃,嘴里说,好在可以吃猫粮了,不然还得喂奶就更麻烦。说时,老板娘又戴了一次性手套,分别抓起两只猫来看。白猫的眼睛可以睁开了,老板娘拿棉签儿蘸了生理盐水替那白猫拨开眼睛上的一团脏,然后双手拉着上下眼睑便给白猫两只眼睛分别开了光。这只小三花儿眼睛炎症厉害一些,你最好每天三五次的用温生理盐水帮它擦拭一下,兴许一个星期,它也能睁眼看世界了。老板娘说完又骂骂咧咧地讲,丢它们的人果真是缺了德,这么小,起码等断了奶啊!杜世文问老板娘这猫大概多大。老板娘说,十到十五天左右,三花儿小一些,许不是一窝儿。不过也可能是一窝,只是三花没有奶吃,就与这大猫娃儿子差了两寸长。

如果你认识杜世文,你会发现他有一段时间的朋友圈里都是在说这两只长毛猫。白猫通身白净,只耳朵与尾巴印了大橘的族徽,三花儿则蓬乱着黑白橘,有的一根儿毛发上三种颜色全有。先是从BJ的老板娘那儿买了奶瓶、羊奶粉、幼儿猫粮,再后来是猫食盆儿、猫砂盆儿、指甲剪儿、猫草、驱虫剂、沐浴露、洗耳液,天蓼棒、逗猫棒、电老鼠、激光笔......

杜世文也从一开始的文艺变得心烦,然后自得欢喜。

“蔷薇(准备给它们取名,一个叫小强,一个叫大卫,合称蔷薇。再没有哪座城市像BJ一样把蔷薇种的这般绚烂,所以我想它们的生命也如蔷薇绚烂。)

五四青年节

装甲兵干休所

像星星一样啼哭的夜

淹没于人间烟火

大地计算着发蒙的噪音没落

城市刚烧完它无风的雪

谁用着凉的眼睛窥视尖叫——五月

BJ的蔷薇一朵接着一朵

你是谁走丢的路口么

指向青春的梦想未曾破裂

一个用羊水装不下的寓言再次摸索

哦孩子乖哦孩子!我听过你

漫长的海底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