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一束白玫瑰?”
“是的,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叫我看张爱玲的书,其中一本是《红玫瑰与白玫瑰》,还说我既是他的白玫瑰,又是他的红玫瑰,他也绝不会像佟振保那样负心于我。那一束长椅上的白玫瑰,大概是想说我们做不了夫妻了。可我也绝非什么白玫瑰,也全不会因着寂寞去与人偷情。他太小瞧我了,反而自己在情感上显得软弱。”
“听不懂。”
“看看那本书就懂了。你不是文学院的学生么?不读小说的么?”
“我是偏秘书学的方向啊,阿妈!再说了,我才几岁,读的了多少书!”
“那以后可有进步的空间了。”于文秀话锋一转,忽然问女儿璎珞说:“你说,我该去见见他么?就像他临别给我出哑谜送白玫瑰,我倒是该还他些什么颜色瞧瞧。”
“可以带上我么?就像上次一样。”
“非常不错的想法,也许你就是我要给他瞧的那个颜色。”
“那我当枪使?”
“不,拿你当糖衣炮弹。”
“什么时候去?”
“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明日。”
“那我跟外婆怎么说?”
“怎么说?说学校有个研学活动,说梦娇约你去登丹霞山,什么理由找不到。”
“就不能如实说她女儿去见老情人?”
“注意你的分寸,傻姑娘!我可是你妈。”
“你撒起谎来,比我都专业。”
“等你讲恋爱了,就知道这扯谎的本事不过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
“不过我想问的是,你这么肯定那净安和尚就是周正宁?”
“肯定得当众脱了他的僧袍看他胸膛的痣点儿,如果他不承认的话。——你总问我为何你是细长的丹凤眼,这下看分明了吧。”
“作风泼辣了点儿吧,妈。”
“他认了自然好说话呀。”
“那咱怎么去呢?”
“明天叫你舅舅带你到韶关高速收费站,我从家里开车过去接你。”
“好,大概几点到收费站。”
“六点半吧。”
“那么早?”
“我最近失眠,起的早。不过早点,路上也好开。”
“成。”
“那就这,先挂了啊。”于文秀说完,又把十来天前那件裙子翻出来穿上,在老式儿的立柜前照看镜中的身形。皮肤松弛了许多,皱纹也不甚少,只这体态比年轻时候不算差,因着更年期失眠,反而见得消瘦。
再说璎珞,刚与母亲挂完电话,夏梦和便发来微信说:“他自己说自己叫楚安狂,不叫周正宁。但我敢肯定的是,他确实是当年接济我父母的那位。我们聊到西樵山,他什么都没聊,只说了四方竹。而我母亲当年告诉我,那背包客便是去西樵山看竹子。”
璎珞听了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真不是他?可刚才母亲见了照片的,说他就是周正宁。璎珞并不着急回复,而是又打了一个电话问母亲说:“妈,你认识楚安狂么?”
“哈哈哈哈哈啊啊哈哈......”于文秀一阵狂笑后说:“很久没有听过这名字了。我与周正宁在一起前,周正宁说自己叫楚安狂。他忌讳与陌生人说自己名字,就编来这么个谁家父母都不会取与孩子的姓名。还说楚就是楚客,安狂正解了自己名字里的狰狞相貌。”
“刚才我同学跟我说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两个人。”
“就是两个人。就像他喜欢把玫瑰分为红色和白色一样,他叫自己周正宁的时候很菩萨低眉,他叫自己楚安狂的时候很金刚怒目。我们在珠江边醉酒的时候,他会有模有样地跳大神,自言自语地夸赞或者数落自己。他待人很友善,对自己却意外地刻薄。仿佛是一个身子被两个神明共管,用不太恰当的医学术语来说,有点儿精神分裂。也许这就是人的多面性。西方有个宗教画师,一心想画出一张完美的耶稣像,于是花了十年时间在各个教堂中寻觅最为本性纯真的修道士,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画出了自己以为的最完美的耶稣画像。等他功成名就许多年后,有人劝说他,最好也画一张撒旦的像,这样对比着看,原来的耶稣更显光明伟大。于是他又花了十年时间在各个监狱里寻找最为丑陋邪恶的犯人,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画出了自己以为的最丑恶的撒旦画像。可当那画师把撒旦与耶稣画像放在一起观看的时候,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好像并没有言语上认为的,撒旦叫耶稣更显得高尚,耶稣叫撒旦更显得邪恶,反而是一个人从年轻变得衰老,从俊朗整洁变得枯槁邋遢。他忽然意识到,那两个模特是同一个人,便恨恨地撕毁掉两张画像,从此再不动笔。”
“你这故事讲的与我听来的有出入。不过大差不差。也就是说人虚幻出来的神魔,在自己的世界总是对立统一的情结总和,不过是把一群人分别于另一群人的手段,当年臭名昭著的吉普赛人,如今的新月恐怖主义和零元购的非洲裔。”
“跑偏了你,我说的不是社会学问题,我说的是周正宁和楚安狂是一个人,表里不二的一个人。我那是总调侃他,丹凤眼、美髯翁、青皮脸面、大高个儿,要是生在古代,靠面相就起码做个骠骑将军。”
“有时候真搞不懂你,我的妈妈。你遇见悲伤的事儿格外地悲伤,遇见快乐的事儿时格外地快乐,全没有成年人的稳重与收敛,更别说喜怒不形于色了。你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只童心未泯,并不曾从生活或者父母那里学来隐藏自己情绪的手段?”
“知识可以学习,性格多半由着天生。我晓得自己的缺点,就是不能隐藏情绪,所以才把身子藏在了这大山里,做了个赤脚医生。”
“我真觉得你身子里也藏了两个人。”
“那是自然,不然他也不会说我既是白玫瑰又是红玫瑰。要不要我偷偷地告诉你,我身体里还藏着另外两个人,她们其中的一个名字叫女人,另外一个的名字叫母亲。”
“很棒,很棒,你总是给我这个幼小的心灵带来惊喜。”
“我当年跟你说,周正宁就是个过路的几天的客人,其实也是懒得嚼舌头。”
“我知道。”
“你的性子虽沉稳,可思想包袱太重,不像我,拿得起放得下。”
“我知道。”
“你看,我这句无论说什么,下一句你还是要说我知道。”
“我知道。”
“从这以后,你的心绪变不如说这话前豁达了。知女莫若母。”
“我知道。”
“这没有什么对错,只是一种不于我的性格。”
“我知道。”
“好了,别再表演了,傻丫头,赶紧睡觉吧,明天早点儿起。”于文秀知道璎珞又在配合自己,不免想结束谈话。
“我知道,那挂了啊妈。”璎珞有几分被猜中,有几分则出于陪母亲的话赶话儿;不像母亲说话间便忘了原来说过的话,璎珞总是把说过的话想很久。七月末的夜里十点,月亮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群星皎洁而闪烁,于这必背的山间近如萤火。
二楼东屋的外婆捏亮了灯,顺着木板的缝隙穿过厅堂,又钻入西屋里璎珞的眼睛。
“我都做两回梦了,可是!——你妈这一晚上打几个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儿么?”外婆推开房门还未下楼时问。
“家里收到学校的一个通知,说是这几天有研学活动要我们参加,本来应该早点到的,月中河南一直下大暴雨,信件晚了一星期才发出来。”
“很严重的雨么?我单知道咱们山里头洪水来的可怕,那平原上也可怕么?”
“农村倒还好,怕就怕城里的下水道赶不上雨来的迅疾,几年前吧,忘了是哪一年,郑州720特大暴雨,地铁站和低洼隧道里淹死了不少的人。”
“哎,这山里也是,不是冲垮了房屋死了人,便是连着牛羊一起冲走。所以说啊,人总是要对天敬畏,才免受其责罚。”
“嗯。不过,外婆,我明天一早可能就要离开这儿了。一会儿我还要给我舅舅打个电话,让他早起来送我去韶关。”
“再晚些他也不睡,就怕明早起不来。你还是跟你舅妈也说一声,免得他耽误你行程。”
“也行,哈哈。”
一时无话,盘三妹自下楼去,到屋檐下静坐。她晓得自己外孙女儿在扯谎,就像女儿扯谎一样,盘三妹明明已经听见他们是要去哪里找那个出家当了和尚的人。然乌湖?静安?杭州?大佛寺?盘三妹心里没有地理,听了个稀里糊涂,想了个稀里糊涂,可就是替着女儿与外孙女忐忑,也为自己当年的不留情面羞愧。盘三妹心里想着,也许当时不阻止秀秀离婚好了,起码周正宁当着自己的面儿说会娶了秀秀,三口之家,总算个团圆。
吴越的母亲来吵过几回,说秀秀没妇道,说三妹教子无方。这简直是个天大的诅咒,也是此咒叫盘三妹彻底胳膊肘往外拐,自以为站在里道德的一边。她与吴越的母亲一样,是谎言的受害者,却因着不明就里的情况自以为是,彻底断送了秀秀的幸福。
夏梦和一直没有收到吴璎珞的回信,心里想可能是睡了,又或许是听了楚安狂的答案,心里觉得冷落便不想说话。可不管怎样,夏梦和还是等了一刻钟才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这是他睡前的习惯,也是他可以常常做梦的秘诀。
是夜,夏梦和的梦中出现一个自称“半亚男孩儿”的原始部落酋长,那人引着夏梦和把家安在一座桥上,但是好像所有人都睡在桥上,这只是一种感觉。可以看见的是,桥下有无边的水,还有太阳满落的光。仿佛沱河里的船只忘记了渡口,锈铁上岸后眼见,一座又一座大桥疯长,爬上更高的楼。城市已为这水流除去杂草和忧郁,连同羊群与它不曾有过的胡须。
然后,接着一个山海无声的大风天,夜晚湿漉漉地压到了一切无生命的高度,星辰真如点墨而天地之间形成纸片叠痕(我们就在纸片交叠的缝隙中建造“电子跃迁”一样无痕的维度),依旧是一座长长的桥,像个滑梯一样漂浮。而忽然又不知是哪个城铁,无数的人从地心中走出汇入忙碌的街道——街道紧挨着一条河流,一边是山,一边是城。夏梦和钻入那城铁通道,没有看见上帝视角下的轨道交通,而只看见破落的师大教学楼,然后循着朗朗读诗经的声音过去,却找不见任何人。由于房门紧锁,夏梦和不得不像个老鼠一样钻进课堂现场,没有桌子和板凳,只有砖贴的地面发生着苔藓,黑板上写着“講義”两个大字,其下有如蛇小字数行相互缠绕难以辨认。一间如此,两间如此……夏梦和感觉到厌烦——他明明就听见那声音,而想着同那些声音发出者书生意气一把,可无论如何就是难以互通,只听得不绝于耳的声响。于是夏梦和便在困倦中抠出黑板边框里的粉笔,自写起人类自以为有趣的“程序正义通吃法则”,接着又自觉无趣地让梦境吞食了自己。——这新的梦中,夏梦和启发自己寻找一些真正的人,便把一些同学加载进来,先是墨子、杨朱,而后范仲淹、王安石等等,最后是他真实的同学,比如朋友圈常抬杠的几个,鸿升、老范、青山、旭东……他们真实的加入,让夏梦和的梦境彻底混乱了。夏梦和听的可笑,因这些憨货们说,来吧,让我们用炮仗把夏梦和从梦中炸出来!而后那师大的门竟然真被炸开了……可走进来的,又不是他们,而是另外一些不会说话只会写字的家伙,其中就理所当然的发现了韩非子和王船夫(不同于夏梦和同王安石关于南京的对话历历在目,这二人只静悄悄地写字。)。他们吱吱呀呀地挪用着夏梦和手里的粉笔书写,却不肯说一句话,哪怕是“下课”也不肯说!
夏梦和突然明白了文明对于文化的逃逸束缚之能力,再然后也就明白了什么是尼采所谓的本能构想以及如何通达强力意志之可能。人总是没有大多的时间去完成枯燥的读书与思辨,而依傍着直觉认知里的无量光源来定义并规范集合调用——从逻辑来说,一切“原子”命题结论都不可重新抛掷骰子而得到非第一性事实,可文字却毫无意外地剔除了语言发生的“场景”顺时性,而回溯并成就了无边框性的意义,也因此带来无限外延的舛误。这也是黑格尔说人并不会从历史教训中得到任何教训。——夏梦和在梦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将“博弈论”的全知理性可能性并入量子力学的狄波拉运算符号之中,从而消解掉维度这个真空状态下的“对称向度”——而把光的“无矢量性的速度”和暗物质连接起来,而并非简单地理解为光速的超验、过于执着“波粒二象性”。
光作为一种激发场,不过是人们作为观察者重新看到了原本就实在的“暗物质堆积”——用计算机中堆栈和数据调用的思维很容易想清楚,也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数据擦除和恢复可以同时在磁盘上发生。我们的时间性来源于规律的二次环状还原,没有闭合与重复的规则总是让人觉得不完美,也是如此,我们渴望寻找出最简洁而完美的方程式。但我想要你明白的是,任何的周而复始都刻度着一种承接生命体验的假想,从而以直觉并自觉地享用其深深的“宗教性”。科学也不例外,而且正以最高飙的先验性验收其“伟大”的工程——社会达尔文主义。
王船夫听了夏梦和的讲义,只冷冷地嘲笑几声后,就跳河死掉了。也欲跳河的韩非被夏梦和拉上来岸,夏梦和与他说,咱们是河南老乡,你应该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吧?可韩非面部崩出了青筋,眉心聚着浓稠的紫色,想说话却口吃地说不出来。——这时,夏梦和听见新闯入梦来的吴璎珞说,把他娘的炸出来,这个憨货肯定就在里面,我听见他的胡说八道了,这个无知的笨蛋,希望用某种范式来重建历史!夏梦和笑了笑,心想,我难道不是在城铁的地下甬道里么?就算你是天山炸矿的高手,可也不能大材小用,来当恐怖分子吧!然而,一声炮响平推过来的火焰火太阳一般宏大,夏梦和看见所有的光线在自己身上一丝一缕地灼烧,他看着那光明而无声的世界,好像失去了所有,那些不曾感觉过的疼痛……而这梦的外面,却是夏梦和在僧寮里梦遗了。
夏梦和醒来擦弄,还是夜里三点多钟,同住一间的小哥杜世文在一旁的桌子上自顾自地抽烟写东西,全没往夏梦和这里看一眼。杜世文是个BJ朝阳上班的文字从业者,却自嘲说,说是创作其实不过是洗稿儿,太阳底下哪里还可能有什么新鲜的事儿,不过是老瓶装新酒,卖个好价钱。商品社会,消费主义,就像王小波说的,如若你不按自己的想法生活,就必然因着要讨生活而顺从着生活去想。做一头特立独行的猪不容易,特别是自觉不愿意吃得肥肥胖胖的猪。
刚来的那天晚上,夏梦和与杜世文彼此交换了人生信息。夏梦和都说的实话,自然简单利落;比较之下,杜世文很会讲故事,这也让夏梦和对其难辨真假。
杜世文说:“我老家在江油,是李白的出生地,哪吒文化的发源地,尽管没几个四川人能读好哪吒二字,尽管我与李白一样出生在这里。我在BJ住乡下,租了一个农家院儿。那个小村子里,有个小提琴厂,守园的门房儿早就破落了,而只剩下几个加工提琴箱体内桥切片的爷爷辈儿工人。如你所知,它于辉煌后已经破产,几个当地人弄成了小作坊,一面造琴桥换钱,一面打磨人生老来的光景。我总去听他们拉琴且怀着某种崇慕,倾听那些上了年纪的情愫,尽管走音是常有的事儿。什么维瓦尔第、莫扎特对他们来说太过乏味,舒曼梦幻以后的短曲才是其最爱。他们会说敬人的礼仪,还感慨人这一辈子——死亡瞒不住纵横天下的唠叨,而话语到最后还是避不开主义。在他们说来,死亡不算一个很坏的事儿,他们会指着自己说垂垂老矣,却也要挑挑眉头儿说,那,不远处的学校,无数年轻人正在生成他们时代的牙齿。这些牙齿会吃掉我们说过的话,训诂成另外一些茶余饭后的话。
我住的那里属于即将接抵北六环的沙河镇,明代的朝宗桥依旧贯通着温榆河;我也常常站在枯水期的河床上想起一个有关诗人的电影,和王小波笔下的知青表弟、喝酒、呕吐,然后是那个浪笑的女人,小转铃。风大的时候,太阳显得很低,我在那些欢颓不一的芦苇里躺着写诗,它们组成并封装起我和一个女人的故事。我有过好几个女人,我每个都爱她们,但只有这个与我在沙河镇上住的女人叫我分外地爱。说真的,野外、四季、没有被生活敲破的自然——大雪迷藏了我们冰冷的手脚,蝉鸣又开始聒噪着草莽的野蛮。我们躺在那草里偷欢,有次竟然有条蛇从我裸露的背上爬过。
可,比这一切更接近我的,是酒吧。女人会憧憬各种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最后因着要强烈地得到那些憧憬儿迷失了自己;殊不知憧憬以外有更多的憧憬,得到以外有更多的想要得到。我承认我是个堕落者,就像她说的那样,我连憧憬的勇气都没有,我只不过是稍显格格不入地苟且偷生。我很喜欢喝酒,去酒吧先是为了去喝酒,而认识几个人后就喜欢在里面玩乐队,其次才是喝酒。并不是乐队比酒更让人着迷,而是围着它有一连串的总也喝不完的酒。这酒吧向西,一公里外是中国不多不少的几个都被冠以中国的大学。同北航来酒吧的学生混熟了,我也就混进学校去打球儿、也选听些喜欢的课。那时我很想听懂空气动力学与实验心理学,可因由浮躁的情欲和贪醉,连皮毛都没有听懂。就这样,生命寄予我的一个又一个兴趣,都在浮夸中一一作罢。
同时期我认识一个定向给那些大学生送餐的小四川,我们相识于球场,他打球儿喜欢摇头摆尾地做假动作,而情感上却十分木讷。那时我们玩儿的不错,又因是四川老乡,他总会请我试吃新开发的饭菜,并与我说,要把生意做大做强,用另一种思路打败开餐厅的父母。
他会收取各种国家留学生带的纸币,说赌换汇率的涨幅也是一种生意。我,啊哈哈,自诩文人嘛,对赚钱不敢兴趣,除去帮他在朋友圈里宣传生意,就是拉他去河边钓鱼,更教他如何同自己的父母搞好关系。他的母亲是泰国人,而父亲总不知缘由地打他的母亲。小四川有个离家出走的哥哥,偷了家里一笔钱跑到国外,至今生死不知。
小四川在酒吧喝醉后,常有生命无聊的喟然,说唯有通过赚钱来缓解自己轻生的打算。他长得其实很漂亮,虽然只念到初中就因为打架不再有念书的机会,面貌却生得一副书生样儿。我劝他如果当下暂时还不能接受父母,就先搬出来,每一个家庭的不幸都是一场婚姻的误会。大家本可以各走各的路,婚姻却叫彼此踩踏着河岸上同一块摇摇欲坠的石头。许多的人结婚绝非像自己说的那样,害怕孤独或者明天老来无所依傍,只是因为取得自是一种不舍。就像小四川,金钱是一种无情的占有。我劝他说,你得思考自己的感情,童年无论如何都已经过去,成熟的生命自有它未来展开的路,学会和痛苦对话并敢于面对它,然后养成独立人格,便可以主动一些向爸爸妈妈表达你自己的想法,对于你和他们,一并说出曾经的爱与恨。藏在心底的石头不会激起浪花,我们只有拿它砸向水面才能得见波澜。另外,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当成陌生人来重新开始对话,从陌生到熟悉,重新认识彼此。当然,如果努力后还是一无所获,那就过好自己的生活,交个女朋友而不是整夜来这种鬼地方喝酒。无论什么好与坏的东西都不要沉迷,即便是光一样明亮,也会叫你回身时陷入暗影的恐慌。
我没敢告诉他,当时我想着去杀一个人。可乐队解散后,我就再也没想过去干这种大费周章的事儿了。太辛苦,杀一只鸡尚且费劲,杀人,那得有多大的勇气不叫自己呕吐呢?一个人,不管她如何截困于家庭和周遭世界,她总要拿起一些,摔碎一些,热爱一些,捉弄一些。不然她如何是她呢,那个叫你魂牵梦绕后又咬牙切齿的女人?不然她如何让你爱恨交加,痛彻心扉?
生活一如佛陀如来般扑面而来,此刻的天空铺满了星毡,我好像在这与你对坐的禅房里,听见从小提琴的三根弦上吹落的云尘,它们像三千大千个婴儿,躺在这无声的银河里哭泣。所有的星球之间都没有梯子,而这正需要(我们)创造,祖辈用箭矢射下太阳,我们用火再次攀登。这里没有绝对的隐喻,它晶莹剔透,牵引着人类无穷的自己,排队,等候,规则,占有——时间在每一条河流里失去方向,我们在每一个夜晚理解昨天。就像所有的星球之间没有梯子,我们人之间一样需要创造,语言,你听我说话,就是顺着一步天梯攀登,我说到哪儿你便到了那儿。”
杜世文没有说的是,自己曾经是江油的文科高考状元,北大数一数二的公认才子。这些在他看来都不甚重要,比起她来,自己简直是个影子。因着那个她是数学系的,因着那个她硕士去读了计算机,更因着人们自信二十一世界是数字化时代,算法工程师正在用各种解析方程来规范并定义人工智能。文学是上个世界的梦,人工智能才是未来世界的梦,我们叫程序越发地集成化来替代我们思考和分析,就像人类第一次开始使用语言,真他妈的了不起!杜世文知道自己落伍了,并着一众“吃文艺饭”的道貌岸然的思考者,从原来的独立思考者被订正为公知,这是迟早的事儿,也是必然的趋势;新生的思想要取代旧的思想,就像王权从杀巫师开始,尽管它必从巫时而来——最后天象与卜筮的解读,不过是要靠拢王权并拥护。她,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充分了一个数学学者的幽默——更是数学的幽默:当你偷窃的时候,连在场的自己都那么多余。
在夏梦和要他再讲故事时候,他说:“我曾认识一个新西兰的留学生,曾与我同一恶搞中学念书,她说自己为了躲避回家相亲,最终愿意留在新西兰当动物医生。一个人烟稀少的偏远小镇,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农场周边,星落般散布着毛利人。广袤的农场,她和羊群为伴,最后免不得被性侵。她向我说这个时,还说自己没有反抗。我当时很惊慌,还问她为什么不报警。她说,这是咎由自取,自己明知道在那里犯罪率高,却还是独自在黑夜出去慢跑。她说自己能猜出来是谁,但这都不重要。一个既定发生过的事情,如果一直放在脑袋里,那么沉沦是不可避免的。接着她又说起了自己更加变态的心理,和童年往事。我目瞪口呆,因着她说孤独中的人被欺负从某个方面来说,正可以消解掉孤独。
也是那时,17年末,我以此写了一个剧本。有一天她说回国,飞云南,然后想来BJ逛逛,问我有没有时间。我说有,瞒着自己当时的女友。可她最后还是没见我,只在我给她介绍的积水潭逛了逛,就走了,直飞新西兰的动物庄园。从此以后,就再没有联系过。也是她告诉我,云南大理有许多留学海外的私生子女,因着许多人在大理有第二个度假时候组成的家。我认识的一个文学前辈,也是个出名的老诗人,就是这种情况。我起初以为,只有文艺圈才如此轻浮;不想商圈更甚。就像被人赞誉的弘一法师李叔同,就是一个丫鬟生的,他在曾经的天津港也有着浪荡不羁的青春经历。更别说,如今这些草包一样的私生子女。他们像被挑尽骨头的烂泥巴一样在国外灯红酒绿的街角,自认潇洒地不拘一格,直到国内的家里再也不肯寄一分钱,才愿哭哭啼啼地回来,才肯直视自己作为私生子的羞耻感。所以你就可以想见,为何许多的王侯,几世之后的人竟也如平头百姓一样采食于商业百工。
也许完整的家庭关系,对于一个人的性格养成是至关重要的。这也是希腊神话为何那么多人与神生出了许多怪物,——其实他们不是形体的畸形,而是心理的变态。当你的视野足够开阔,你会发现,正经而美妙,是多么地纯粹且典雅——但,这个世界的变态,并不一无是处,他们完善了人们的感官和意象延伸,使枯燥的生活不止于道德律令。美学架构下的艺术延伸,也就显得那么不可或缺。有人拿着发乎情止乎礼的诗风来要求后世小说或者剧本,那完全是一种心智上的返老还童。我很喜欢读四书集注,觉得朱熹很聪明,而且以佛系儒,逻辑通贯,但不读书的人就只会拿着封建王权制度下政治摘要的宣传资料来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存天理,灭人欲”,拜托,你是元明清的皇家传声筒么?你不会自己理解文本的其它内容么?还是说尧舜禹的禅让,你也一并信服,并不觉得那是文化的理想,而是实打实的政治语录。政策理性和时政往往并不相干,倘若按柏拉图说的,西方世界那都该是哲学王作君主。现实呢?不过是更多的血腥玛丽。人也一样,许多时候自以为掌握了许多的知识,明白了许多的理论,就可以足够理想地来思辨自我,更甚至思辨生活。可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而仅仅是风马牛不相及般将心血来潮时候学来的智慧抛诸脑后,而延用着一个家庭的思维惯性。”
夏梦和尽管不甚赞同,却又因知识的匮乏反驳不起。他本可以举出许多截然相反的例证,但历史上似乎也有更多的例证在印证着他说的话。也许这就是文学对于历史的改造吧,它提炼化地概括了一些,而最终不过是完成了一套寓言式的说辞。也是第一天来后,二人除了寒暄便再无许多的交谈。
这次夏梦和从梦中醒来,才忽然意识到这几天的梦境总是朦胧得可怕,本要看见的许多东西在梦里都看不见。想来是因为这从杜世文口中正吐出的湍流地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