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溪借由沛然的黑云汹涌了一夜,过洪之声渐以轻过雨打芭蕉的滴沥;那是老屋鳞瓦间尚未被晨阳晒化了的积蓄,缓缓飞流于犬吠间歇。因着她昨夜答应了母亲,趁暑假到乳源的必背镇去与外婆同住;吴璎珞刚谢绝前来邀玩的童年玩伴沈梦娇,念大学以前俩人可是彼此的影子。她知道梦娇其实只是心乱,对于拜佛并不见得虔诚;在其帮着自己收拾行李的时候,便宽慰说,吵架是避免不掉的,特别是心系彼此的情侣。梦娇听了心喜,从行李箱中拿出刚放下的鸭舌帽泄愤般轻摔了两下,嘴里却嘟囔说好像你恋爱过一样;可转头又说,他要是不给我认错,我是绝不会先理他的。
“都收拾好了?”一个圆脸的短发女人手里拿着买好的早餐,推风门进来,见桌边立着的行李箱,不急不慢地说:“我以为你只是说说,毕竟——”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璎珞接过母亲递来的粘豆包,咬出这句含混的话。
“是,我比不得你。你个性像你父亲,就别埋怨我像我爸爸了。”
“那你怎么不说我像你呢?我还是你生的呢!”
“总有什么地方,”于文秀摇了摇塑料杯中的豆浆,并不很热,便用吸管戳开后推给女儿说:“你是像我的。——就比如,我总跟你外婆闹反,你也不怎么爱搭理我。”
“好妈妈,我已经够可以了吧!一会儿不搭理,就总是不搭理你了?好像这世界永远会停留在某一刻。——可转过话来,我还没抱怨呢。天下居然有人想瞒着自己女儿,一辈子不告诉她,她的父亲究竟是何方神圣。你以为我还会相信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鬼话么?我的童年早就结束了,从我上了学,被叫没有爸爸的孩子开始。我没有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不想像你。一遇见什么事儿就哭哭啼啼个没完,一时叫人不知道谁才是个孩子。哪怕我还是个孩子,就已经要学着安慰你了。”璎珞见母亲的眉宇间收拢了些天中散去的愁云,也就收了性子说,“当然啦,你在饮食起居上,对本格格照顾得可谓无微不入。这点还是值得表扬的啊!于大夫?”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也不想瞒着你的,做了什么就是做了什么,没什么不好说的。我只是——”,于文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她突然觉得痒:“哎!”,一声长吁后,“我还是告诉你了。”
“嗯,昨晚你有很大的进步呢,妈妈!我会帮你去照顾外婆一段时间。不要让过去的自己成为心病。你要记住哦,妈妈,你是个医生,你不能只会治别人的病——”璎珞这句话,让于文秀倍感无颜,因为即便她说做了就是做了,可心底还是想着瞒过去;尽管璎珞的出生,已经无法瞒住任何人,她却也选择先瞒住自己。
于文秀背过身去轻弹了几滴眼泪,心底一时无着落,就推开风门站在屋檐下吹风,嘴里哼起儿时学唱的瑶族山歌。璎珞吃完早点亦走出门来,指着阳光洒落的山棕树说:“今年的花开的怎么样?你有没有取来吃?”
“别说吃了,你不在家,我竟记不得它开过没有。”于文秀坐在藤椅上低眉,发现红色的雪纺长裙上一处白色碎花里竟有墨渍,不免收腿撩起裙边儿,用手摸了摸。这吊带长裙是周正宁买给自己的,在珠江口的海边,腰线以下,还有两处收紧,几分吃身材,上面则内搭以黑色T恤,可爱里撞出一丝端庄。不曾想自己已身见四十五岁,早过了纯情的年纪。于文秀摸那污渍的时候,并没有想它是何时留下的,只懊恼想不起来自己当时在海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凉鞋。天海相衔,一望无际的蓝色皆涌以白色的浪花,鱼鳞云从落日里飞来,沙滩仿若那天上金边儿倒地的影子。周正宁在一棵棕榈树下亲吻自己,记忆像那夺滩的细浪,吻了又吻,吻了又吻......
文秀昨夜同女儿大吵了一架,毫无理由的发怒——和所有的家长一样,女儿外出念书时分外想念,而暑假回家才住了几日,自己竟荒诞到要拿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儿与她较真。所有的事情总能找到它发生的理由,所有的事情也都可以毫无理由,就像这英西的峰林,成百上千座小山合围于谷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没有理由,人们却有理由因为斯洛文尼亚的喀斯特高原,命这峰林也属喀斯特地貌。
斯洛文尼亚很远,可比起周正宁也还算近些,毕竟自己就住在这喀斯特里。尽管于文秀第一次听说喀斯特地貌,是从周正宁的嘴里,一个苦哈哈的背包客,脚上的水泡一层烂过一层,却妄图像夸父一样用脚丈量山川河海。他一定是说大话,嗯,他总是说大话。于文秀企图把那个背包客留下的时候说,夸父是巨人,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就到了英西峰。那人却自大道,他的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就到了天上。那年自己二十七,正宁已经三十岁了。
作为一个身在异乡的驻村医生,和丈夫异地生活了五年,离婚时别人说你是因为年轻耐不住寂寞;与一个背包客夜奔后,更加做实了此等以讹传讹。只你对这一村子的老人有所照料,儿女们也从不在你在的时候嚼舌头;久而久之,当你不再年轻,人们渐渐不再谈及这些生活的琐碎,仿佛你与这黄花村混为一体,在没有拎出来的必要;更因为当下时节,人们发觉找钱成了生命的第一要务,便也对消磨时光的把戏消磨了兴趣。
二十三个年头,年头接年尾,村里的许多人都老了,自己的青春也同黄花溪一样东流去。但与自己的女儿说起往事,还是有些不自在。说自己是在海螺峰救下了那个负心汉?多此一举。还是说自己曾经的也是唯一的丈夫,吴越。离婚是他提出来的,他在深圳打工时移情别恋?没必要,不过在给女儿上户口时,他却帮了忙。还是说今天所以翻箱倒柜地把这裙子拿来穿,不只是因为昨夜说起正宁,更因为今天还爱他。有什么用呢,人家早已出家!阿弥陀佛了!
自己的故事讲别人,那是名人才有的把戏。于文秀只说了自己,并没有把任何一个描绘成人生中必不可少的人。男人是山,女人是水,你可以是他的涓涓溪涧、游天瀑布,而许多时候,你更想是他为了留住你而不惜自断身石围成的堰塞湖。然乌湖?当你说起瑶池的时候,他告诉你昌都有个地方叫然乌湖,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带你去。——还说雪山夹岸,碧水清泠,是山体滑坡形成的堰塞湖,来往的人都叫它西天瑶池。你惊羡他是那样走南闯北,而仅仅依靠那双新摔坏了的腿。你问他在天地间到底要追找什么呢?他调侃说,太阳不在地上,夸父吃了身高的亏;而他只是想出去走走,就带着帐篷出发了。你同他讲起你们过山瑶的往事,居无定所地在大山之间游荡,砍树支撑起几个茅寮,采集浆果、围猎鸟兽;过些日子,随着猎物的减少又拔营去到别处营生。他很羡慕这居然可以是一种集体活动,直到你告诉他原因是封建社会的压迫,不得已避难。你还告诉他,作为山里生山里长的自己,哪怕离南水湖很近,自己也很少去。和他说话就很开心,他是那样善于聆听而满心好奇地望着你,有那么一刻,你的心也感觉到了他......这些都没说,这些都没必要说,女儿只是想知道她的父亲,一个名字而已,这世界上肯定不止他一个叫周正宁。
但这对于吴璎珞来说已经够了,她并不想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而只为打开母亲的心结。十八年里,璎珞自觉是母亲的心理医生,为了她不惜开辟第二种情绪调节系统;可她就还是搞不明白,为何母亲今天的话明天就忘了,更别说她那呼来呼去的情绪。亲生父亲是周正宁,秀山土家族,一个背包客,大雨滂沱,溪水夺路,山谷里无法搭帐篷,说巧不巧,村口医务室的母亲干柴烈火地收留了他。周正宁第二天就走了,像一只迁徙的大雁。候鸟只要温度,不问季节,时间如果不够温暖,总是留不住它。璎珞脑补着母亲离异后的颓唐,心底哪里还有什么光来照亮别人。按部就班地守着诊所,按部就班地发呆、刺绣。一有空闲,她便搬一把乡亲送的手编藤椅来路对面的大榕树下与老人同坐,嘴里回复着他们对于各自病况的咨询,手里还能游刃有余地穿针引线。母亲原就住在那诊所里,将一边儿靠墙的铁皮药柜向外腾挪出两米,一张床就有了家。
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能对付,直到有了我;就想着用这瑶绣换钱,加之几年的工资积蓄,在九龙镇上首付一住处。那年村南边儿守寡了四十年的赵老太太被儿子黄国生一家接到香港去享生活,心善的她便把老屋让母亲来住。差不多是我都要念完幼儿园了,村干部来家里说黄国生要回来,我们还是提前想想搬家的事儿。忐忑不安的母亲到村委会跑了好几趟找支书,要他们去说服黄国生把这房子卖给自己。后来黄国生由市领导陪同坐着奥迪车衣锦还乡,村里张灯结彩,放了不少的挂鞭。
众人欢庆的场合里,母亲不合时宜地问黄国生说:“国生叔,你能把老屋卖给我们么?”
黄国生一脸疑惑地问:“你是?”
“哦,您离家的早,没见过我,我是咱村里的医生,来这儿有十多年了。”
“啊,是你呀!我听母亲说起过你来,她在家的时候多亏了你的照顾。我得感谢你啊。”黄国生回头看了看市领导,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他心生一计,慷慨而开玩笑着对母亲讲:“你只管住你的,我母亲的话对我说来就是圣旨。——不过万一哪一天我落魄了,无处安身,那就不得不赶你走了啊,哈哈!”
也是从那年起,黄花村一里开外的原本稻田渐渐辟作旅游景点。深挖的水田种成七月的碧莲,新堆的红泥里满栽出夏日花海,更有春上的茶山,海螺峰无人去看的溶洞建成半山民宿,一条从天而降供人上下且软包的矿车铁道。群山环绕之间,更有儿童水上乐园与织网高耸下的百鸟朝凤苑。
也是从那时起,村民们都越发地想着致富了,而不仅仅是东村西村地挑些蔬菜瓜果叫卖。黄国生再没有回来过,如今他的儿子已然接班儿,赵老太太也许往生了,可她的细软尽藏于西屋的老木箱子里,十几年来,没有人动过,更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
“你这裙子倒漂亮得以前没见过,是新买的么?”与母亲对坐许久的璎珞,见母亲一直摩挲着裙裳,似乎忘记了要开车送自己去外婆那里,索性又问她说:“是因为要见外婆,所以穿得漂亮些么?”
“老衣服了,不知怎么的突然从柜子里冒出来。”于文秀挠了挠被蚊子咬出包来的胳膊肘,心想刚才竟没有注意到这该死的东西,“你不问还好,问了我反而觉得不怎么适合,这当是你们年轻人穿的,我都老化了!”
“瞧您说的,大美女,谁不想知道你永葆青春的秘籍啊!——还记得沈梦娇的姑姑怎么说嘛,你跟她十几年前出嫁时候一个样儿,怎么都不见老。”
“她那小机灵鬼儿的话怎么能信,镜子是不会说谎的,还有你,你都长得比我还高了,我怎么可能没有老!——你看那株山棕,从诊所后院儿里移栽来都十八个年头了,你六岁的时候可还跟它一边儿高。你看看现在——”
“我要是一棵榕树,指定比它高!”
“说起榕树,可惜了村口儿那棵榕树了!当年大车要过道儿去建生态游乐园,就硬生生地一截儿一截儿给锯掉了。”
“我记得有好多人不同意,那树下还放着神龛,可不知道怎的,夜里就着了一把火,竟把这树的根烧成了木炭。”
“听老人说,这树是两百多年前,他们祖先从江西逃难过来后种下的,跟这村子一个年纪。”
“这么说,还真是怪可惜的。”
“现在可没人这么想了!别说一棵树,就是一个人,挡了大家财路,一样会被烧了砍了。许多事都容不得仔细,你要是细想想,当年要真是把那项目弄黄了,”于文秀向东指了指说,“估计大家如今还是酒足饭饱后扯着膀子逗鹩哥儿。可是呢,人们越发地富足了,反而竟六亲不认起来。”
“那还是没有真正富足起来!”
“也许吧,也希望就是这样。”
“没想到有时候你还想得挺深的,妈。”
“哼,你这话说的,谁还不是一个大学生呢!”
“照理说,你这样儿的,为什么不去医院里呢?”
“我不是跟你讲过么?我大学时候解剖兔子都要吐上半天,我以为我可以,但其实并不可以。许多事情不是想到了就能做到。——哎,我给你讲个我的同学吧,刘慧卿,哈哈,她跟我一样,哪怕她生得五大三粗。你猜她后去干嘛了?到大凉山支教去了,一教就是二十四年。”
“咦,你不才毕业二十三年么?她怎么可能去二十四年?”璎珞细想了一下觉得不对,就问母亲说。
“有没有可能人家大三暑假去了,就一直没有回来!——前些天还视频呢,人家现在可是校长了!不比我,还是个赤脚医生。”于文秀虽笑着说起来,却还是少觉遗憾。
其实当年的于文秀在英德人民医院住院部做值班医生,因为总有些哭天抢地的病人叫其悲悯伤怀,一次次落泪,于是她申请了做驻村医生。原来在各个乡镇卫生室间调研,给卫生所提供些医疗器材配备和使用培训,以及开展常见病症适宜药物的可选择性研究,为乡民提供转诊建议,然后做成统计报表,供上面做医疗改善的一手资料。直到有一天,在调研回城的路上,于文秀遇见一名村医正骑着摩托带一个摔断腿的人往县医院赶,滴沥的血腥味儿飘弥在乡间盛夏的正午,摩托车后面坐着的人一直嘶吼着。她叫司机追上去,还让那骑摩托的人看自己车上的贴纸,说自己愿意帮他把病人送到医院去,不收任何费用。
摩托车停了下来,于文秀与那村医将病人合抬上轿车后座,给那医生留了自己的小灵通号码,坐上副驾驶,关门。天晓得是从哪里落来一块儿石头,正砸在那已经跨上摩托车的医生后脑勺,血如流瀑,瞬间淌满了汗衫。这里不是落石区,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落石。可就是那天夜里,整座小山的腹部都裂解在了路上,因为一场过境的山洪。
那医生和他的病人一起吃了晚餐,可是没过多久,还是死掉了。尽管在得知医生死亡后,没有任何人责怪过于文秀,她自己却无限地懊恼,整整好几天都拼命地攥着拳头。如果当时自己不自作聪明,他们早就骑着摩托车跨过那片区域了。她不知道的是,人间的所有悲苦,都是在这好意和自作聪明里发生。
抑郁了许久,终于缓过神来继续投入工作,一遍又一遍地探访每个村寨卫生室,急村医之所急。
“请问你们村里的医生去哪里了?怎么卫生室关着门。”于文秀在村委会里问道。
“哦,他被落石砸死了。”村主任抽了一口烟说:“倒霉喝水都塞牙缝儿。”
“怎么死的?”
“好心带着村西的衰仔去医院里瞧腿,衰仔被猎枪打中了脚踝,别人以为他是一头野猪呢。”
“是七月十七号么?”
“哪一天谁记得住,不过也差不多吧。那天上迳村头儿的小山崩了,跟着洪水一起冲下来,上星期几啊是,才把那山体滑坡处清理干净。不然你们从县里也过不来。”那老头儿又问:“镇上说现在都不愿意来村里作医生,以前这黄建军啊,还是......”一提到名字,那老头儿反而哽噎起来:“还是村里头儿当年派出去学医的。虽说医术不咋地,头疼发热的都能给个照顾。不瞒你说,他是我亲弟弟。”
驻村有段时间后,于文秀才知道,那村主任叫王建国,儿时被父母过继到了九龙镇上的王铁匠家里,六岁前还算过得舒坦。后来铁匠死了老婆,再结婚后竟然生了一个儿子。尽管别人嘲弄他说,那儿子应是别人的,哪有六十岁还下蛋的。他却一点儿不在乎,毕竟头一个儿子也不是自己的。再后来王铁匠死了,继母养活不来,把十二岁的建国又送回了黄花村。建国恨父母把自己丢给别人,就又偷跑出去,凭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蛮劲儿,扒火车一直跑到了石嘴山的北极村,与知青们一起放羊。参军,复员,粮管所工作,结婚,没有儿子,死老婆,提前退休;凡此种种,一直生活在石嘴山,建国也都叫王建国,更养成了吃面不吃米的习惯。至于他为何不远千里地回来,并无人知道。大家都不问的问题,就不会有答案。别人知道的是,他对自己的几个兄弟姐妹都不甚热络,反而更愿意帮助出五服的人;正因为慷慨,有调解纠纷的手段,村里人决计叫这个外姓人做了村主任。
也是这段时间,于文秀才知道大家来瞧病,许多时候是不给钱的,而投以时令下的蔬菜瓜果和感恩的咏叹调(即他们所谓的土话)。许多人都不会讲普通话,除了他们的土话,还夹杂些客家话。好在于文秀所在的必备镇也说客家话,大概是够交流用的。你若请他们中的哪个人来帮忙,那是万死不辞。黄花村有一百二十七户人家,因为劳作要力气,吃重盐,竟有一百多人都是高血压。于文秀来前,村里是没有这种免费服务的,也没有人会想知道自己健不健康,只是到了病倒后才慌张着跑来。几年以后,她甚至了解了村里每一个人的健康情况,并在大榕树下与他们闲聊时给他们饮食和保守治疗的建议。那时候还是有迷信的人在家里生育,她也总是前去帮忙。村里人很敬服她这个圆嘟嘟脸的小女人,直到乡间有了大道,大多数人都想着外出务工。
尽管山间的道路依旧环山曲折,从九龙镇到乳源去还是快了许多。于文秀在车上问吴璎珞说:“你说我要不要也住上几天呢?”
“那再好不过了!”璎珞快乐地说。就像母亲说的那样,她好像和外婆合不来,她们一见面就旧事重提,外婆埋怨她离婚,断送了自己的美好生活,看看人家吴越那大老板的气派,再看看你,放着城里工作不要,跑村里当赤脚医生。倒不如回自己家里来,我上山随便采些药,都比你那瓶瓶罐罐儿的灵验。母亲也不示弱,你倒是随你那前姑爷去大都市里生活啊,怕两截马路上的红绿灯你都不晓得怎么过......她们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但好像只是不知道如何接受现在的彼此。
“还是算了吧。”
“你总是出尔反尔。”吴璎珞这样说,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黄花村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反悔过。
“我又不是什么大男人。说个话而已,这又怎么了?”
“没怎么,和你有代沟。”
“哦,就非得一口唾沫一个钉才没有代沟啊?人活在世界上不就是要随机应变的嘛!不然不就是愚忠,跟东林党那些以挨板子为荣的腐儒有什么两样。都新社会了,该允许换换口味吧,吴大帅。”
“你是吴大帅她妈,你说了算!”
“我说了算?”于文秀从后视镜里瞧了瞧女儿,又说:“那还是老样子,我放你到镇上,让你舅家骑摩托车带你上去。——哎,你说他那小商店赚得到钱么?我听说整个必备镇常住人口也就两千多人,更别说都是散落在大山里头了。”
“你是想要他还你钱吧?真是个心机boy!”
“不该还钱么?亲兄弟明算账,更何况你这马上都要毕业了,会不会出国留学呢?我这不得提前准备点儿么!他的商店可不是自负盈亏啊,可都是他这大姐出的钱。”
“我还没升大二呢,怎么就马上毕业了呢!”
“你这话说的,我当初刚生完你,就突然觉得你马上就长大了,现在可不就十九岁了么快!”
“你可真是——未雨绸缪啊!”
“我还没说你结婚呢!——哎也是啊,你在学校有没有谈男朋友啊,是咱们广东的还是河南那边的啊?学习固然重要,可没有些生活阅历,到社会上总是更容易被骗到。——有了一定要告诉我啊,我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好好开你的车吧!”璎珞说话间,心底却浮现出近来有一面之缘的夏梦和来。他们从开封拼一辆车到郑州高铁站,又搭同一辆列车,只不过一个到广州,一个进佛山。
“那就是还没有。——不过也该有了,或者说,当家长的已经允许你有这种想法了。你外婆十八岁可就生下我了。”
“这是要评先进么?”
“女人早点生孩子还是有好处的,与孩子一起成长。”
“那你怎么——”
“我俺不是遇人不淑么!”于文秀知道女儿要说什么,便接了她的话说。
“呵呵。”
“呵呵你随意,呵呵。事情就是那么个事情,拎不清的是你外婆,哪里有比当事人还要清楚的呢。”
“当局者迷不是么。”
“宝贝女儿,你还是没阅历啊!当局者迷,你可以说是热恋中的人,一旦选择分开来的时候,当局者可比其他任何人都算计的清楚。你听过恋爱脑,哪里听说分手脑。”
“你这话还挺有道理的听来,看来你当初并不后悔错过一个老板。”
“在深圳,扫大街的都叫老板,你以为吴越那种小混混儿能做多大的生意,不过是租豪车回家赚面子罢了。——特别是对于你妈妈这种精神世界极其丰富的人来说,金钱算个屁啊!”
“可你方才还想着跟舅舅算账呢!”
“一码归一码,再说了那钱要回来是我要花的么?——不都是留给你用的嘛,小傻瓜!”
“那要是我说我不用呢?”
“你可以不用,但做妈妈的不能没有。反正不管怎样,我都得惯着你。”
“是因为他么?”吴璎珞听到那句“做妈妈的不能没有”后感动得热泪盈眶,而又想将这浓浓爱意追问下去,好问个由来。
“谁?——周正宁么,你是想说?”见女儿没有回答,于文秀接着说:“狗屁!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不疼,还要因为别人来疼你。套用你们的网络热门语言说就是,这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哈哈,看来你也没少刷抖音。”
“相对你们可算少的了。失眠的时候偶尔翻翻看。”
“你可从没有跟我说过失眠的事儿,说,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哪儿敢瞒你啊,心头肉!这才没多久的事。许是更年期到了吧,人总是要服老的。”
“我妈妈怎么会老呢?——圆圆的脑袋,大大耳朵,笨手笨脚的,走路像陀螺,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还唱上了呢?”
“没劲啊,老年人,看来你还是得多冲浪啊!”
“冲浪都是莫名其妙的娱乐,食之无味啊,倒不如闲暇多读两本书。”
“读书?你不觉得许多书都跟现在的世界不搭噶了么?——我们上课也是,许多知识与当今相去甚远。”
“我记不清谁说的了,说知识是道德的起点,你所学习的知识本身就具备了它道德的规范和约束性。但反过来说也可以,道德是知识重构的起点,我们所以觉得许多知识无用,与当今社会毫无关系,其实不过是它通过当今伦理体系的改造,已然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
“你这就有点儿深刻了啊,老妈!”
“我也只是对基因改造感兴趣,我看大家都会讨论脑机接口的道德问题。——毕竟我也是学医的嘛。”
“不愧是我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