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笑川游过苏州的河,经过庙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来得本就晚,一进庙,便先在这里寻堂口。
游客也不少,似乎也都奔着拜问缠灯大师来的,然而见得并不是那位住持。
他于是重新再在苏州河的庙堂里细细的搜寻,见得人全已问遍了,而孙笑川在苏州终于没有见,单站在庙堂的佛像的面前。
禅香虽然呼呼的吹到他肥胖的脸上,初冬的风却还是很冷冽的来扇他。
但他似乎被冷风扇的头晕了,脸色越加变得苍白,从劳乏的黝黑的眼眶内,发出渗人的精光。
这时他其实早已不在乎什么庙里的圣僧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眼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住了庙宇,上床去歇息,一夜煎熬而过。
士绅们既然千方百计来求缘,人们又都像看见神像般向往,渴求庙堂的财富,姻缘,……
驱散了在附近游玩的闲客——那是扰人心弦,毁人清净的,——寺庙清净了,门口是守卫和打手,……要擅闯便打折喂狗,难不成还治不住刁民。
……他平日行善换来的机缘,这时候又像崩塌的河堤一般,刹时泄洪,只剩下一堆碎片了。
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的身躯,惘惘的走进回家的船。
他刚到门口,七个哑巴便一齐放声哀嚎,突的诵起经来。
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磬,只见七个头斜着眼盯着他瞧,瞧得满房,紧跟着便围着他跳舞。
他坐下了,他们送上生肉来,脸上都显出讨好的笑。
“回去吧。”他迟疑了片时,这才悲戚的说。
他们胡乱的翻他身子,找着,随着一声怒喝,一溜烟跑走了。
孙笑川还看见许多哑巴拿着他的书籍在船外挥舞,有的撕烂,有时也摆成异样的图案,然而渐渐的撕毁了,吹走了。
“这回又完了!”
他恼羞成怒,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朵说的话,回过头却没什么人,仿佛又听得嗡的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也说道:
“这回又完了!”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回,连今天是第十六回,竟没有一刻能够缓和病情,出现幻觉,也是经常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
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床上爬起,穿上鞋,刚踏出屋子,却看见满眼都明亮,连下人们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闪烁;他目睹着许多东西,然而很模糊,——是倒塌了的纸牌一般的江山躺在他的面前,这纸牌又连成圆球,循环着往复。
清庭的历史早消歇了,资源也洗过了,而孙笑川脱不开关系。
住在这里的百姓是知道真相的,凡到了秋冬的时候,看到路人异样的眼光,不躲便遭了罪,不要多看多问。
最先就绝了乡绅,接着是陆续的挨了宰,独有缠灯,却缓缓的出现在河岸的街头。
河岸枯涩到如一枉土,略有些赤贫,仿佛被岁月折磨了一番丢了本色。
月亮对着孙笑川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新磨的一面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孙笑川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他还在河岸上踱步徘徊,眼里却颇清静了,四近也寂静。但这寂静却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的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朝右拐。”
他悚然了,倾耳听时,那声音却又提高的重复道:
“右拐!”
他懵懂了。这河岸,是他家还未遭遇大难时,一到夏天的夜间,随母后祭拜的码头。
那时他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踏在岸板上,母后便牵着他,讲给他有趣的故事听。
据说是曾经听他的祖母讲,前朝的江山是穷破的,可河岸联结海关出口,换来无数的银子,留给有福气的人吧,然而这帮人没发现。至于利润,都被士绅占去了罢:
“右拐右拐!往前走,银子全都有!”
对于这谜语,孙笑川便在平时,本也常常私下里加以揣摩的,可惜本以为想通了,却又觉得不合。
这道理,他确能明白,知道这是在给众人打气,然而事实却出人意料;过了许久,众人也未见得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