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笑朝臣滑稽呢。”
“可曾笑我?”
“笑的很大声哩。”
“哈!这老古板!怕是想反!”一种很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不由一愣,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大脸盘,厚嘴唇的公公躲在父亲身后,两手搭在膝前,没有骨头,跪在地上,正像一个干冰地窖里逐渐消融的雪堆。
我看呆了。
“这老东西该千刀万剐!”
我似乎打了一身寒噤;我就知道,先生怕是要遭殃了。我也说不出话。
父皇扭过头去,“川儿,歇几天吧。”便挪着身子靠向太监,这正是一个软成烂泥的奴才,只是消瘦些,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罢了。“这是第几个逆臣?没有结党营私?徇私舞弊?”
天怕是就此踏了,也大约能回应一声。
“老先生,自打回春以来。我实在想念的不得了,只得去他坟上看看。”
“阿,你怎落得如此下场。你们先前不是兄弟相称么?还是做戏。罢了。”孙笑川盯着坟地回忆。
“啊呀!老先生真是……跟太监结党。以为不要紧,没想到……”笑川说着,忙唤来丫头上贡,那孩子却害怕,紧紧的只贴在他的背后。
“先生莫怪,这是小女。头回上坟,害怕也难怪的;还是当年那世道。”笑川说。
丫头听到这话,便搀扶父亲,笑川便自然而然的站了起来,立坟前默站。丫头叫笑川离开,他犹豫了一会,终于挪开步,将长袖露出一角,抽出烟管,说:
“日子怕是没几日能过得。这一段路程也就平静片刻,还是……”
再想想,没了话。
“非常难。这阵子兵荒马乱的,到处闹匪……又不安宁……什么地方都要遭,没有规矩……人口买卖。剩下杂兵来,闯进村,总要砸几家店,霸了亲,也没人敢报,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挂着几抹笑纹,却全然不动,仿佛一座假山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女儿问他,知道外面这会正乱,肚子饿的正是时候;坟堆又没有饭吃,便叫他去饭馆炒菜吃去。
他离开了;父皇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结党、营私,苛税,兵、匪、官、绅,都巴结他像极了座上宾。父皇对太监说,凡是同党结谋者,务必赶尽杀绝,不得留活口。
那日,便丢了好几样东西。两帮人命,四处学堂,一家杂院和厨房,以及一帮学子。他又要所有的文人陪殡,待我们出发的时候,他又派船来接。
夜间,我陪女儿聊了会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我们便去了新院。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离开的日子。女儿大早便起,笑川仍在昏睡,低烧还未消散,经过下人忙碌,再没有闲谝的心思。送行的不少,有递鸡蛋的,有帮扛包拉皮箱的。待到傍晚笑川上船的时候,这行李都收拾的差不多,屋内旧货已一扫而空。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女儿和我同看向窗外模糊的风景,她忽然问道:
“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先生约我去他家补习学识哩!”她瞪大着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下人都有些后怕,于是又提起先生来。下人说,那早年教书的老裁缝,自从那日以后,本是不留全尸的,事后却丢了脑袋。从坟里掏出十多个眼珠来,议论之后,便怪罪给了太监。他可以在朝末偷了卖钱去;或许说发现了此事,自以为很聪明,便摘了那堆眼球。
老屋离我越来越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大雪天背着书的身影,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变得看不清了,又使我非常悲哀。
下人和女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看远方阴沉的天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离故乡这么久了,但我们的未来仍数未知。
女儿不是想乡亲了么。我希望女儿不再像我,能融进他们之间。然而我又害怕她随波逐流的,随乡亲瞎闹,重拾过去旧俗,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我们没想过的生活。
我想到希望,忽然又害怕起来了。先生要识文懂字的时候,我还笑他,以为他迂腐。什么旧念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规划的未来么?只是他的合乎实际,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扩开一条天边洁白的云雾来,上面洁白无瑕的水雾里挂着一副精美的作画。我想:未来本是缥缈茫然,看不仔细的。这正如湖边的水;其实湖边本没有路,游往船只多了,也便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