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门清净,要打出去打,逸少,你来了,进来吧。”
何充拉着温峤出去单挑,何准摇了摇头,继续刻录这经文,王羲之穿过步道,进了佛堂。
看到竺法潜正对着佛像发呆,问道,
“法潜大师,你说这佛为什么不保佑好人,却要专护着恶人哪?”
竺法潜白了这个侄子一眼,没有正面回答,岔开了话题,问道,
“我听说你,这趟出去,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都和叔父说一说,也好让叔父解解闷。”
王羲之也没接竺法潜的茬,自顾自的说道,
“听说大将军明上武昌,实下芜湖?这是要来看看建康的风景哪?还是要夜游秦淮河?”
竺法潜敲了敲木鱼,说道,
“逸少,这里的佛堂,怎么知道庙堂的事?你怕是问错了人。”
王羲之笑了笑,说道,
“问不错,叔父好手段,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能让何家兄弟投靠,你敢说这里面,没有大将军的威势?”
竺法潜轻捻佛珠,说道,
“逸少,这话就不对了,两位何施主,一心向佛,是缘法,和佛与他们有缘。又岂是贫僧强求来的?”
王羲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吹,说道,
“叔父,你要是再给侄儿打机锋,玄之又玄的,侄儿可就来混世魔王那一套,把你这寺庙点着了烧火。”
竺法潜也不生气,从供桌下面抽出一个水盆,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一盆水浇到了王羲之的头上,湿了他一身。
“逸少,这天干物燥,心火伤身,遇事需冷静。”
王羲之倒也没有恼怒,似早就准备好了一般,从怀里拿出个手帕来擦拭起来,说道,
“不知道叔父,听没听过,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竺法潜回身坐好,又捻着佛珠,说道,
“逸少,你这是在指摘文帝的是非?佛门虽然也是方外之地,但也终不是法外之地。”
王羲之又拿出梳子来,梳理起头发。
看着一脸佛相的竺法潜,不沾半点红尘,说道,
“叔父,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竺法潜摇了摇头,说道,
“听到,不是听进。我心中住满了佛,自然也就听不进这些俗事。”
王羲之擦干净了衣服,梳理好了头发,站起身来,对着佛像说道,
“法潜大师,你说这佛陀,究竟能渡得了谁的苦厄?”
竺法潜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不知道,逸少你问错人了,佛门只问修行,不问彼岸。你若是信,彼岸自然会来,你若是不信,也只是与佛无缘。”
王羲之继续辩难,说道,
“叔父,你要是真的只问修行,又何必把这长干寺,做成消息坊?”
竺法潜转了转佛珠,敲了两下木鱼,说道,
“痴儿啊,僧人也要吃饭,这事情我不做,别人来做,就会造更大的杀业,我做了,少造了杀业,又何尝不是又一种修行?”
王羲之不甘示弱,继续说道,
“你说礼佛是修行,那我就要问一问了,僧人的地越来越多,寺庙的钱越累越厚,可路上饿死的人,佛看不见嘛?”
竺法潜笑了笑,说道,
“缘起缘灭,那些敛财囤地的寺庙,佛都看得见,他们的因果,在将来等着他们。”
王羲之还是不肯罢休,说道,
“那些饿死的人哪?佛就看不见吗?”
竺法潜又捻了捻佛珠,说道,
“痴儿啊,佛就是看见了,才早渡他过苦海,这个世道,活着,才是受苦,死了,倒是一种解脱。”
王羲之听到竺法潜这话,又想到了这次中原之行看到的惨状——千里无鸡鸣、城外皆白骨。
“你的佛要是真的看得见,为什么不来救世人脱离这苦厄哪?”
竺法潜微微一笑,说道,
“痴儿,你身在此山,不知山外为何物,你若是没有病痛,会去拜访医者吗?你说佛没有来,那贫僧又是什么?”
王羲之还是不以为然的说道,
“你在长干寺里诵经,对这世道有什么好处?”
竺法潜拈指掐诀,说道,
“逸少,我来问你,多一个人诵经,就少一个人拦路抢劫、杀人越货,这是不是行善?”
王羲之点了点头,说道,
“是,但行得是小善,这样的小善,救不了这个世道。”
竺法潜敲了三下木鱼,说道,
“庄子逍遥游,百川灌河,河伯心喜。小时候我教过你,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
“大河之水,不是从天上来,是从山间林底的小溪中汇聚而来,如果一个人连小善都不行,你能指望他行大善嘛?”
“不能。”
“那你对佛陀还有什么抱怨?”
“叔父,真的有佛陀嘛?”
竺法潜敲了四下木鱼,说道,
“有也没有,你行善事、居善渊,诸事顺遂,有如神助,那不就是佛陀之力吗?反之,你只是抱怨世道,埋怨天理,不去做事情,那自然是只见乌云,不见苍天。即便佛陀就在你面前,你也当他是个拦路恶人。”
王羲之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会儿,直接说道,
“所以,叔父的意思是,想做就去做,不要想那么多?”
竺法潜笑了笑,敲了敲地板,说道,
“佛陀传一法,弟子悟万道,佛理就在其中。”
王羲之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走到佛像旁边,轻轻叩了叩佛像后的暗门,说道,
“处仲伯父,侄儿有事相求。”
不多时,里面传出了王敦的声音,
“这个家伙,连说谎都不会。进来吧。”
王羲之进了暗室,看到了隐在黑暗中的王敦,王敦没有点灯,暗门关闭后,两人又陷入了黑暗。
王羲之率先开口,说道,
“伯父进了建康城?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了,只怕伯父进城容易,出城就难了。”
王敦咳了两声,说道,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不过是旧疾发作了,来找外面那个家伙治一治,怕那些人多想,这才躲在了这里。”
王羲之不由得担心,说道,
“旧疾?伯父什么时候有旧疾的,侄儿怎么不知道?”
王敦叹了口气,说道,
“你知道的,狼王一旦表现出虚弱,它会被群狼分而食之。”
王羲之点了点头,说道,
“我这次还去了壶关,看到了一些东西,请伯父解惑。”
王敦知道王羲之想问什么,直接说道,
“你是想问,世弘是不是被我们做了局,毕竟南渡之策,是他先提出来的,他要是活着回来,会影响到我和茂弘在江南的地位?”
“是,你们也是这么对平子伯父的。”
“平子兄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羌人勿东行,这五个字够嘛?”
“平子兄的事情,确实是我和茂弘做的,但和你想得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们除掉平子兄,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地位,还是为了这个天下。”
“哦?”
“我知道你不信,但平子兄这个人,志大才疏,名过其实,又太执迷于清谈,如果让他掌了权,那江南就又是洛阳模样。”
“这就是你的解释?”
“是,我知道这个解释,别说你不信,就连我自己都不怎么信,但它又确实是真的。当时的情况和现在不同,一步都不能踏错。”
“那家父哪?他又犯了什么错?他从淮南千里勤王,你们就让他去壶关送死?”
“你又错了,你不但看错了我,还看轻了世弘。”
“哦?”
“这一战,是世弘自己要去的,他说他要用自己的血,来告诉世人,胡羯没什么好怕的。”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
“我希望,但其实也无所谓,你看这世上有多少误会我,人人都说我有不臣之心,难道我就那么笨,有个不臣之心让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就这个脑子,是怎么爬到大将军这高位来的?”
“你是说,那些都是谣言,可谁敢造你的谣言?”
“你见过长豫了,他没和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