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律跌跌绊绊地冲出船舱,依据事后的统计,少尉摸到门闩的时候,至少已经踩破了两支价值十二英镑的瓷盘,打碎了一只合计两百英镑的三彩马。这种波亭金一般突然往河道里抛钻石的作派,立刻引发了仆人们的惊叫,这在船上造成了一阵不小的混乱。不知究里的印度仆人以为船舱里窜进了眼镜蛇;士兵们议论卧乌古将军是不是拍来了电报,马上就要开拔去打仗;而菲律宾的帮佣们则纷纷打赌,一定是水兵在南洋的市场上乱抢了什么手信,混着放入了船上的宝库,才给老爷们带来了噩运。毕竟他们从来都不尊重当地的信仰。然而,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没有人想到,义律是为了甲板上徜徉的中国人出的洋相。
而少尉拔腿去追的正是刚刚还在甲板上点头示意的中国人,在过去两个月相伴的日夜里,他竟然丝毫没有意识到,每日定时在甲板上响起的咚咚脚步,竟然就是这只远征军的阿喀琉斯之踵踩出来的。一想到这样严密的保密工作,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成,少尉的内心就愈发不安。这种慌乱的情绪如同疟疾一样,迅速感染了刚刚还在一派活跃的会议室。议员深深地陷入扶手椅里,本就坐在逆光中的他,任由阴影爬满了整张脸,即便近在咫尺的领港,也很难看清他的表情。雪茄在静静地燃烧,白烟浓稠地向上延伸,直勾勾地撞上了厚实的天花板。领港人则端着酒杯,紧紧地抿住嘴唇,似乎在想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走了,他走了!”少尉神经质地踱回了船舱,手上神经质地搓着什么。二副清点了船上的人员后,他才得知这个中国人在船靠岸之后便静悄悄地下了码头。至于有没有来自中国官府的人接驾,二副一时也说不清楚。战舰靠岸的动静总是混乱的,码头的劳工们一拥而上地拉住了战舰的缰绳,年轻人身手灵活地爬上船身,将抬臂搂齐的粗壮绳索抛向码头。水手们放下舷梯,工蚁一般壮硕而密集的中国工人便蜂拥一般爬上甲板,熟练地清点和搬运这趟旅行的战利品。大副忙着补充淡水,厨房忙着采购,检疫人员在忙着检查船舱里有没有臭虫和老鼠。在这样一副人类只能束手无措,神祇才能指挥得当的合奏中,一个像素点的谢幕,又有谁会留意呢?
像意识到了有鬼魂和阴影正在眼皮子底下策划阴谋,少尉和议员努力地想要洪流中定位这个特定的像素点的去向,然而此刻他们却毫无头绪。圣奥古斯丁曾恢弘地舞动着天赋的才智,向信徒们解释清楚神造世人中的短缺,饥饿,堕怠与罪恶,都只是善的一部分;他将世界解释为一副油画,人类无论登上怎样的顶峰,都只能看到局面的色彩,这些还不能自圆其说的色块,就是世俗所理解的罪恶;但只有站在全知全能的主的立场上,才能看清整张油画里的和谐,每一个像素点都服从于最高的整体。而我们可敬的当代教父,已经为忽视日不落帝国驭下仅存的些许阴影付出了代价。伦敦的中小商会借助债券问题在法庭上大获全胜,气势如虹地接管了远东的商业利益,并急不可耐地拓展着海盗业务的门类。打劫无敌舰队这种吃剩食的行径,不够优雅,又没法儿喂饱海军部日益增长的胃口,为什么受到赐福的光荣舰队不可以直接向异教徒宣战呢?民众抱着令人倾佩的逻辑,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战争女神的怀抱。
但这实在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聪明。是的,在武器代差与先进的技战术配合之下,十九世纪的战争是一种合乎理性的光荣投资,百分之七十五的战争发起方,都获得了令人发指的胜利。军部成为了当代的屋大维;而伴随胜利的,必然是凯旋而归的荣誉,与丰厚到足以麻痹良心的回报。谁肯来提醒大家战争的危险呢?政府拼命地资助东方研究,使不识时务的学者们也很快加入了拓荒的队伍。数不尽的黄金流入探险队和博物馆的腰包,支持他们更深一步地去开拓皇陵和处女地里蕴含的瓷瓶和壁画。欧洲召开了一次又一次的跨国会议,个人德行洁白无暇的学者们在积极地推进名为殖民拓荒的邪恶。在世界岛的内陆中,有太多蒙古人和奥斯曼人埋葬的秘密。那些神秘的匈人是从哪片山麓中出现的,又将过去多少传奇的财宝藏进了深不可及的地窖?难道《圣经》会说谎么?迦南是应许给我们信民的奶与蜜之地,至于哪里才是迦南;看啊,朋友们,神父正高举着光荣十字教训我们,信仰我主的地方都是。盘踞中国的这些赛里斯人,祖先不就是迦勒底还未蒙赐福的巴克族么?如果国王奈亨台没有得到天启,这些古巴比伦的后裔又是靠着什么信念,才能翻越昆仑山,发现黄河的呢?这一定是上帝的赐予!迦勒底王攻入犹太时,中国的王也要蒙受原罪。朴次茅斯出发的舰队,不就是来追讨由主所定的罪么。亲爱的读者们,您难道看不到那些在原始森林中蹦蹦跳跳的野蛮人,动不动就将闻名世界里的英雄探险家绑上烤架,他们在完整地吃完一个头颅之后,甚至都不稀得刷牙!这太可怕了,我们的拓荒者,打开了一座又一座被打开的东方皇帝的金库,但却带去了比黄金更加重要的伦理。闪闪发光的白银甚至黄金,都如洪流一般流入了国库与银行。
有所劳者有所得的朴素正义,像极了举起军旗的不列颠尼亚女神,为臣民们送来了勇气的光辉。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时代中反抗天神的该隐只是被判处了流浪,而非死刑。斯当东一直不肯正视,当地的报纸持续地出面否认,在当地的社交网络中,暗中活跃着一大批懦夫和叛徒,时时刻刻想要破坏白厅街的荣誉。今天,我们的读者总是不自觉地在历史的浪潮中,忽略了庞大的东印度公司鲸落滋养起的另一批人。是的,当举国上下为神圣战争秣兵砺马时;另一群在阴影中的人,英国本地士绅、长老会、伦敦会的会士、发自内心反感帝国的工人们,以及为帝国效劳、但却不赞同采用军事手段的外交部官员,自发地组成了一个庞大而松散的联盟。统一指挥他们的,是另一位手持丰饶之角的厄瑞涅。当然,他们是海军部和商人们的死敌,伦敦报纸笔下的丑角。普通市民咆哮着要吊死这些懦夫,一部分原因是不满自己的税金被抽走,另一部分则是将一切的勇气颂歌归于女王。但这些怯懦而无能的叛国者,却打出了“良心”的旗帜。是的,该隐是嫉妒亚伯的,因为嫉妒那冒着油脂的贡品与神的赐福,就要发动一场血流漂杵战争,这在外交部官员和本地教士的眼里,简直是一场骇人听闻的罪行。外交部总是沉默地压下了殖民路线上每一场血腥的战斗,但良心在时刻谴责着他们。尤其当军部用剥下来的头皮做成靴子的时候,外交官们只是碍于礼貌才没有当面吐出来。罪恶的焦点,还在于东印度公司在远洋贩卖的那些鸦片。这些恶魔的结晶如回旋镖一般,在充分沾上东方人的审美情趣之后,用皮肤瘤一般遍地开花的小烟馆,已经将不列颠尼亚光滑的肌肤与英武的风貌啃食得千疮百孔了。
自负的欧洲人却忘记了,恢弘壮丽的人类命运,只能站在顶峰才能尽收眼底;能做到永不犯错的只有上帝。智慧既然透过不完美的空气降入人间,就不可能维系自己形而上的正确。逃走的中国人确实是由两江总督府派出去的,但同样端着琼浆玉露,少尉想的是“他如何逃走的”,领港人想的是,“他如何出发的”,议员想的则是“他如何在伦敦活下来的”;但就是没有人想到,他是去做什么的。而为了解答这个问题,少尉的反应是“抓住他”,领港人的反应是“报告渣甸爵士”,议员的反应则是,“先生们,让我们冷静一下,坐下来想一想”。
让我们暂且相信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对“士绅”这个词的偏爱,看看阅历与智慧,能否带来更多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