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舰缓缓驶近,巨大的船帆如同雨后的海空,迅速地放下。训练有素的大副正在指挥水手清理就甲板。船只绕开了密布珠江口的浅滩与南江的暗礁,娴熟地驶入了这座服务他们几十年的港口。船上扯起了角帆,预防在入港时丢失航速。号称纵横四海的大英帝国的船工,极不乐意在古老的东方海岸前丢失自己的手艺,于是水手们加倍努力地准备进港。防疫的官员已经乘坐舢板登上了船,并给了大副一个热情的招呼。
“看看谁来了,”
闻言,一个身板笔直的青年军官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大步流星地向港口的检疫官走去。那个时候的英国远征军还保持着自己双排扣立领的制服品位,但调来的印度步兵团已经在独立战争中吸取了足够的教训,改穿了卡其色作战服。毕竟这些具有保护色的服装帮助士兵们,一次又一次地远离了“细红线”在北美战争中遭遇的排击陷阱——新式枪械的换弹速度,使坚持站桩射击的小伙子们像逛商店一般排队送死。这个军官摸约二十五岁的模样,留着一头金色的卷发,配合着北欧常见的蓝色浅瞳。他的皮肤并不白皙,长期航行为他的苍白披上一层健康而原始的色素,牙齿洁白而整齐,也预示着他有良好的家世,并且在船上享受着优待。此外,军官们配发锃亮的手枪,在他的腰带上反射出阳光,精心打扮使他成功地保持住了贵族与军官的双重体面。眼尖的读者在第一次见到这件夹克的时候,一定能认出那细密的针脚与无比贴身的剪裁工艺,一定来自闻名遐迩的萨维尔街。毕竟,忙着在俱乐部里打牌的军官们,需要时刻保持自己的仪容。这位小伙子一定认为自己非常出佻,尽管他在面对女眷的时候相当谦虚,却时不时抚摸自己胡子,这是一种自我欣赏的信号。军官的态度带有了一贯的维多利亚风格,换言之,伪装成谦逊的傲慢与伪装成沉稳的贪婪。在与领港员和医生打过招呼之后,军官向码头瞥了一眼:
“我以为您会带一队宪兵来。”
“像在伦敦的码头外一样来一次例行检疫?我亲爱的朋友。别忘了,那一次我抓的是走私贩子,缴获的也不过是可怜的四箱伍家出资的茶叶。这一次我面对的可是一整支皇家海军,您那见鬼的仓库里就算放了五吨鸦片酊,也和我的卫生检疫没关系!在这里我们干的所有活儿都是走私,还都夹着皇家特许的证书,不用在鸡蛋里挑骨头。”
“是啊,赞美上帝,如此灵活的道德观,我是在和伊壁鸠鲁本人说话了。他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凡是快乐的,就一定是善的。’现在我可是全世界范围内的梦想贩子。”
“见鬼,没有人告诉您将印度大麻和上帝并称在一起会下地狱么?您真该听听去年议会里的老爷们究竟怎么对此辩论的。您那可敬的叔叔在报纸上,议会里,甚至在内阁上是怎么痛陈鸦片酊的危害,什么腐蚀圣人的灵魂啦,败坏信徒的口碑啦;作为一名医生,我当时居然还听得热泪盈眶,毫不犹豫地给他投下了一票。结果怎么着了?他亲爱的侄子一年之后就运着一船能喂饱一整个克什米尔邦的烟土,跑我这儿来倾销。我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在检疫单上填写‘医疗用品’。见鬼,看起来我们伟大的殖民路线不仅为地球上最恢弘的皇室提供了眼界之外的新财富,还毫不意外地为世俗摸索了丧心病狂的新道德。”
“啊,一个被长老会审判解剖尸体罪的医生居然在我面前唱起了克莱奥法斯。医官,告诉我撒勒日的作品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在这儿上演?”
“等中国的皇帝开了窍,或者等您的炮火落在他脑袋上给他开个窍的时候。您的队伍有人生病吗?”
“有一个,路过新加坡的时候我们把他放那儿了。不发烧,但长了一身脓疮,还在流黄色的脓。踹了他之后我半个月没碰猪肉脯。”
“传染么?“
“不是热病。”
“得小心梅毒,你们要沾上着玩意儿就不能下船了,我推荐烙铁疗法,不能去病根儿的话可以趁势斩草除根。”
“放过我可怜的船员们吧,医生,这可是艘皇家海军的船。真要爆发这病我回去怎么跟白厅街的老爷们交待?”
“当然是法国人干的!我要是您,就这么回话。您那无所不能的叔叔正统领着两万人的远征军,德庇时也不敢怀疑您如贞德一般的诚实。不过,说真的。那只戴着礼帽的猴子是谁?你们是打算在伦敦拿类人猿作服饰改良,去抢下今年博览会的全部商单,还是打算用这个人体标本来劝说广州城里的满大人们都来试穿今年夏季的全新时装?”
“您说谁?啊,您说他。抱歉,大夫,我也不太清楚他的来历。”
“‘他’,不是‘这家伙’?一个在伯明翰的沙龙上让狄更斯都自愧不如的恶毒鬼,居然对一个东方人这么客气。您的船上是接来了神秘的黄金家族么?那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打领带戴高帽了。毕竟全欧洲的骑士老爷们都在上帝之槌面前瑟瑟发抖。请大人宽恕我,我不值当用脖子去染红他的马刀。因为我出身卑贱,非常卑贱。所以难怪富于谨慎,人称小斯多葛的义律少尉允许一个不知道底细的原始人登上大英帝国的炮舰。大人!您确定船上真的没有流行热病么?这样我倒可以摸着良心将您那儿的鸦片酊全部按照医学药剂登记了。他总不会是从地球的另一端来的吧?”
“我们就在地球的另一端,不是么?他是渣甸爵士点名要照顾的人,我的叔叔还为他专门写了封信。要不是他那张皮实在洗不白,我都要认为是剑桥公爵往我这儿塞了一个铁面人了。”
“您果然还是您!上帝保佑,但这话真危险,您还是把他留在《镜报》的版面上去吧,要不然您就也得和陆军那帮倒霉蛋一样,干了全勤的活儿,却只配享受平民待遇。他是哪儿人?”
“嘿,他们沾了国王的血!看样貌是这儿的人,听口音不是。您敢相信他一口西区口音么?”
“真的假的?您再这么吹下去我就只能以鼠疫的名义写信给伦敦让他们再运五吨鸦片酊来了。还是您打算推翻皇家学会里那著名的文明中心论?我支持您。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以验毒的名义亲自打开达尔文的棺材板,圣座一定会吩咐人为我写一幕圣剧的。”医官习惯地摸了摸自己的上装口袋。但不幸里面只有一盒火柴。
“您瞄准的是休谟都没用。我用他坐了一百年的髋骨发誓,以下我说的都是真的。起先是伦敦会的家伙们找到我,说请我介绍一个来自东方的人给渣甸爵士。我还以为是哪个见习教士着忙参加晋升考试,需要找几个体面的推荐人。结果见面的时候,这家伙直接说了句‘how do you do’。就像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日语一样,脑子被抡圆了胳膊的海格力斯锤了一把。教士们结结巴巴地介绍说,他是从北京城出来的,花了不少功夫,才由伍家引荐给了澳门的伦敦会。结果鬼知道他怎么勾搭上的渣甸!渣甸爵士还认真地给我叔叔写了一封信,然后,他就在这儿了。我这儿有刚切好边卷好的雪茄,您要来一根么?”
“谢谢,但不要站在这儿抽,这只会让我想起自己站在外科医生学会门口等答辩的日子。您最好准备一块儿饼干和一杯勃艮第,还有一把舒服的带坐垫的扶手椅。我预计您将有一个非常离奇而有趣的一千零一夜故事要告诉我。和我说完之后,我要把欧内斯特梅杰先生介绍给您。虽然他不是同样从地球的另一端来的,而是从可悲的,缺乏想象力,并且悍然取消了令我们引以为傲的威尼斯红军装的家乡港口来的。但他的兄弟曾说起过想要在中国办一份独家报纸。您这个故事一定要留给他们的头版头条,我相信酒馆里的伙计们会举杯祝你们这些小说家长命百岁的。”
“遵命,医官大人。”
被称为义律的年轻少尉伸出了手,热情而又不失体面地邀请医官与领港进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