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宁三年盛夏,大雨如注,斩马台仓房闷热异常。
屋内昏暗,唯有冷灯一盏。雨声渐小,床上人的嘤咛声钻入沈今棠耳内,盘旋在脑海间,令他头痛万分。
月初,沈家因沈禾私卖御用木材被抄家,一夕之间风云骤变。
沈今棠原是新科状元,自小养在祖母身边,实在和父亲所犯过错无关,但也遭到牵连,由人人称颂的文曲星变成墙根底下的一缕草。
皇帝震怒,定鞭三十,流放房陵。此外,为加以震慑,令其观刑七日后再受鞭刑。
如此判决,已然给沈今棠定了性,纵使他诗才横溢,百年一遇,眼下不过是个卑微到地下的罪臣之后。
同样的大雨落于飞鱼峡。
岸壁陡峭,山路蜿蜒朦胧于细雨之中,礼部侍郎乔淮江戴着斗笠穿梭于险道之间,他受皇命前来迎接长公主殿下。
江水涛涛,栈桥悠悠。车马渐近,乔淮江携一众礼部官员掀袍半跪,“臣,恭迎长公主!”
一架花木葳蕤的马车走过栈桥,云消雨散,只留山间薄雾,迎着日头显露出半截彩虹。
红衣侍女驾马停在迎候队伍前灿声道:“乔侍郎,长公主不在车中。”
一片寂静之中,乔淮江抬头看去,红衣侍女见他面露怀疑,干脆下马掀帘。
车内碎花簇簇,空无一人。
*
“劳驾,给我杯水吃吧。”床边一人微弱地喊道。
沈今棠与他们同住,白日里前往观刑,自午后行刑结束,便守在屋内帮忙照顾众人。
他起身去探茶壶,却发觉自己坐在凳子已然许久,此刻双腿发麻,差点歪倒。
“嘭”的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一脚踢开,晃悠几下彻底倒在地上,惊起一阵尘土。
“还没受刑呢,就已经这样了?你们这些读书人,整天就知道看那些劳什子书本,有什么用。”
来人是刑部专管鞭刑的头子,众人称他李衙头,见沈今棠的手还落在茶几上,随手将其拿起晃了晃,递到身后,“空了,去倒水来,渴死了他们平白脏了这块地儿。”随后转头看着沈今棠到:“走吧。”
沈今棠本是带罪之身,加之要施以鞭刑,此时正着中衣,脚下带着镣铐,随着走动,铁链哗哗作响。衣服原本雪白,待在仓房七日,衣角已然磨破,衣襟处也沾染了他人的血迹。
观刑第一天,沈今棠微微皱眉,施刑之人见其模样,来了兴致,打的格外用力,皮肉撕裂声随着鞭子破风之声扬了满院。
此后,他便隐了情绪,也不说话,对方觉得没意思,力度也恢复如常。
鞭刑需脱光衣服趴在长凳之上,再将双手双脚绕过长凳用麻绳紧紧捆住,以防行刑时挣扎。
沈今棠攥着衣襟,李衙头站在一旁催促着:“脱吧。”
屋外人影闪过,窈窕缥缈,携一缕香风,长裙摇曳留下淡黄的一角。
斩马台不似宫内有石板铺路,大雨滂沱,地上泥泞一片,这位贵人也不在意,挽起裙摆躲在屋檐下。
皮鞭破风之声传出,贵人纱巾敷面看不清表情。
几鞭下去隐约传来几声闷哼。
她双手紧握,蔻甲入肉,几次提步,终究没有进去。
等里面声音渐停,又听重物坠地之声,想来行刑已经结束,这才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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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今棠被拖回仓房时面色苍白,看在他读书人的身份,李衙头只叫他脱了上衣,算是留了分颜面。
此时他的背上随意地披着来时穿的中衣,已被血迹浸红,开出朵朵殷红的花。
观刑之辱已经结束,原本待了四人的房间也被清空,只留他一人。
“那些个大老粗爷们受了鞭子都要号上两嗓子,没想到你这般有骨气,从前看轻你了。给。”
李衙头将一个纸包扔到沈今棠面前。
忍着疼试图挪动胳膊,却不小心牵扯到背后的伤口,一时间,撕裂刺骨的疼痛席卷而来,让沈今棠双手痉挛,渗出满头虚汗。
终于,纸包握在手中。
“这些药,你可否送些过去?”
“你说那些工人们?”
沈今棠低头看着纸包,手里的汗已经将一角浸湿,隐约能瞧见里面白色药粉。
“我能挨住,给他们吧。”
李衙头摇了摇头,终于隐去脸上的戏谑,正色说道:“没上边的吩咐,我可不敢。疼吗?”
沈今棠点头。
“行刑也是技术活,有的皮肉均裂但月余就能下地,有的只留些红斑,当天夜里就断了气,实际上里头全碎了。你瞧着他们伤口如何?”
这几日受刑的多是因为沈今棠父亲一案受牵连的工人,他们面色黝黑,来时都穿着简单,得知要受鞭刑,大多都沉默不语,少有的几句不过是行刑后难忍的痛呼。
他答道:“伤口不浅,但不致命。”
“那就对了,上头的命令是鞭刑,不是要命,所以他们不会有事。这药你留着自己用吧,怎么说都是读书的料子,我们比不得。”
沈今棠顺着他的背影从破了的半扇门望向屋外,星斗灼灼,摇摇欲坠。
沈家上下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唯余自己腹中尚有诗书撑着,还能站起来,不由哀叹了一声。
连日浸在这血腥痛苦之中,他无比盼望着早些行刑,这一信念将他的精神集中在这一处,如今刑罚结束,陡然间于脑海里涌入了许多回忆,条条屡屡,纷乱缠绕,逐渐陷入黑暗之中。
*
晚风徐徐,在漫野的虫鸣声造出的特殊寂静里,一道身影潜入屋内。
温晩垫着脚来到已然昏睡的沈今棠身边,解下腰间的帕子盖在他面上,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玉瓶。
后背的血迹还未干透,温晩瞧着他手里紧握的药包,心里不由抱怨:屋子里就他一个活人,谁给他上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