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端着吃食进了大夫人的内房。
一个估摸五十来岁的妇人正倚坐在一架紫檀雕花罗汉床上,用两根手指捻着太阳穴绕圈,垂着眼睑,面色不善,一副半寐半醒的模样。
精雕细琢的红木花窗旁边摆了一台半人高的陶制熏香炉,是一对长尾鸳鸯向上衔着微微撑开的莲花花苞的造型,花苞上的镂孔里飘出熏香的纹路,使整个房间里充斥满令人昏昏欲睡的安逸。
阿瑶一进屋便嗅到了与往日不同的味道,又马上瞧见那榻上夫人的颊边阴云,于是她忍不住微微蹙眉,不过马上便笑靥如花,柔声娇娇地开口道:“夫人昨晚睡得可好?”
果然未等来回话,这丫鬟对此结果早有预料,不敢再多嘴,又不敢自己退出去,只得硬起头皮靠近床第。
——文府里让这妇人感觉如意舒坦的日子太少了,下人们日日夜夜侍奉着这张垮着的脸,娇气的嘴,都或多或少摸索出了点经验,磨练成些意志,知道这大夫人突然不顺心是常有的事,犯不着为此惊慌失措,还得该干嘛干嘛。
不过大部分(不包括月兰)的下人在这寻常又不寻常的,就如文府已入骨髓,时不时就要发作一番的恶疾——主子不愉状况下,按部就班地行事时,都得提前做好全面的心理准备——因为文府大夫人一但连着几天无缘无故闷着自己不开囗,没有任何吩咐,那么就意味着有人会在不远的将来、夫人突然爆发的某一个时间节点,被拖出被窝,剥光衣服,丢进空荡荡的院子里罚跪到夫人解忧为止;又或者被摁进水缸里吹水泡给她看;还可能荣幸地被夫人亲自执行苔刑杖刑……不管这人在前几天里有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过。
只见那阿瑶仿佛面色不改,低眉弯腰,乖巧恭顺地把碟子呈到床上的妇人面前,而后者只是半睐着赏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也没有张嘴让喂甜点的意思。
阿瑶的姿势不变,小气不敢出,大气不敢喘,连眼睛也不敢乱瞥,绞尽脑汁地试图揣度主子的心理活动。然而此刻但凡她多想一点,满脑子都会顺势翻起恐慌的糨糊。
她还是太嫩了。
她来府里伺候这位阴晴不定的姑奶奶不过四年,却已经听闻或者亲眼见识了所谓大夫人的不少“厉害事”——她知道文府老爷常年不在,府上主持大局且实际上最有威望的便是这位唯一的夫人;知道这位夫人脾性古怪,稍有不顺就要拿下人,更多时候是依附于文府的奴隶消遣发泄,有时只有闹出几条人命她才解气罢休,从前贴身婢女里被她折磨死的也有不少;她知道方圆百里都是文府的地盘,官府里的人大多倚仗文府的声势,见了文府里的人都得点头哈腰,证明自己是一条忠诚听话的哈巴狗。有时这些人里不小心混进了有骨气的,执意不从,则要么被群起而攻之后愤然主动或被动地辞职,要么在不知哪一个平常的夜晚过后销声匿迹,杳无音讯,因此文府里发生的任何骇人听闻的故事都会烂在四周闲置的大片荒地里;她还知道在文府里做事不仅要守许多大户人家都有的明面上的规矩,还得避免打破文府昭而不宣的许多惯例,如不准靠近某些地方、用膳不准在府内、夜里不准出房门、不准与以前认识的任何外人,包括家人有任何私下往来……
不过那些都是次要的,最让阿瑶放在心上的事情,也是勾起她卖身入府初心的事情是——这文府拥有良田万亩,地契无数,只要在他们身边混好了,一族人便世世代代有田可耕,有家可回,风光无限!
而且据说文府大夫人还是个阔绰无边的人……
“怎么是你!?我让你处理掉的东西弄好了?”
妇人冷不丁地问道,阿瑶酸痛的腰微不可察地软了软。
“是的,大夫人,我保证他再也不会来了。”
阿瑶回道,这才敢抬头看妇人的脸色。
“嗯,月兰死哪去了?”
妇人蹙眉,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也一并折起,她的口气很不耐烦,摆摆手让阿瑶把吃的放到一边去。
阿瑶如释重负,连忙使唤屋里立着的其它小婢子把这碟烫手山芋端出去,同时回道:“许是去更衣了,她只将这酥递于我,说是夫人的,便不知做什么去了。神色慌张,似是要事。”
说罢又面不改色地偷偷观察妇人的反应——大夫人果然无心纠缠,闭眼假寐少顷,一会儿又愤愤开口,讥讽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整个府上全是死人!”
阿瑶不知怎么回,只能沉默不语。
“那死人几时滚回来?”
阿瑶以为大夫人意指月兰,正犹豫着要如何回才能既不让她动怒,又能撇清自己的关系。然而未等她回答,妇人便接着自己的话自言自语,阿瑶堪堪醒悟她到底在喋喋不休地抱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