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六十一 郭龙卫撒豆毁艮岳 乔道清术窘殒沙丘(2 / 2)水浒七星镇首页

钦宗不从老将策,阶下方知悔夹攻。

汴京既然已经陷落,乔道清这几百人,杀过去无异于以卵击石。现困在中牟县,进退维谷。无奈却来向萧让问策。萧让闻听汴京陷落,悲从中来,正垂泪哩。见乔道清来问,便收住泪水,言道:“女真人世居北国,不耐中原暑热。是故冬寒便来,春暖便归。此番他劫夺了大宋两个皇帝,得了无尽的财物,必得押回北国去。吾等可寻一个要紧的所在,半路劫夺赵佶父子。若侥幸得手,两位道长却不要立下泼天的功绩?”

乔道清、马灵闻言,心头便涌起三千丈贪念,仿佛立时成了魏王曹操。泼天富贵,就在眼前。五个人凑着头商议,在何处设伏。蒋敬谏道:“汴京北去百里,大名府地界,有地名唤作‘沙丘’者,扼守南北要冲,乃女真人北返的必经之地。小可年少游学时,曾到过此地凭吊。”乔道清便敦请马灵先去探路,自己押着队伍慢行。萧让等献过策略,便再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了。

迤逦十数日,一行人到了沙丘。闻听女真人尚未北返,正好来得及设伏厮杀。

沙丘不只是通衢要津,还是一处古迹。商纣王殷受最早在此营建行宫,筑鹿台,设酒池肉林。最后却在鹿台上自焚而死。春秋时赵武灵王居此宫颐养,却被次子弑兄篡位,将武灵王一人囚于宫内,断绝其水米供养,致其活活饿死。始皇帝嬴政末次东巡,患病在此地驾崩。未及传位给长子扶苏,致大秦二世而亡。

乔道清细看地势,恰逢阴风刮起,寒意透骨。言此地乃至阴所在,集天地间阴霾,是故专克帝王诸侯。但二帝业已蒙尘,辱没祖宗社稷。便在此处被阴气镇魇而死,也好过被掠去北国受辱,令天下宋人蒙羞。

萧让三人听不得他如此诋毁君上,便待出言反驳。乔道清话锋一转道:“今有本真人在此,必可祈禳天地恩泽,保其父子性命。此后他父子可效仿三国时献帝刘协,对本真人言听计从即可。”

萧让等三人,有郭京前车之鉴,并不敢信其“祈禳”“道法”之语。但若能救得他父子性命,倒也是功德一件。仍旧闭了口,任乔道清河马灵指挥手下,预先做下诸般准备。有诗为证:

胡马南来不肯归,山河残破帝成灰。

犹有术士思权柄,要效孟德振翅飞。

却说女真人自汴京各处府库搜得黄金约一千万锭,白银近二千万绽,彩帛数万匹。又拘括民户金、银、钗、钏、钚、钿等,不计其数。汴京城内的法驾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功、八宝九鼎、圭壁、浑天仪、铜人、刻漏占器、秘阁三馆书、艮岳奇石等,皆用车辆装载着北去,怕不要数千架车辆?

近万里路途,分了上百队列,害怕流民劫夺,兵丁皆去押运护资财,还唯恐护卫不周。赵佶父子及皇子公主这几百人,看押的兵丁还不足千人。为头的女真人猛安千夫长官,唤作泽利。靖康二年四月十一这日,这一行人才行到了沙丘。此时沙丘前朝宫室皆已衰败,到处是残垣断壁。唯有一条溪流供水,昔时的“酒池”还在。

赵佶父子自城破后,为了活命,对女真人之言语莫敢不从。竭力应承了所有财货,再被羞辱。赵佶被女真人封个“天水郡王”,赵桓得了个“天水郡公”。再不许他们穿大宋皇帝的衮服,日常用度,也与囚徒无异。他父子及太后、皇后,自离汴京之日起,便再未涤面。今见野水清澄,四人赶过来,跪在池边掬水洗面,再灌涤巾帕,待寻个背人之处,好擦拭一下身体。身后一大群皇子、公主,还都眼巴巴等着,待他们洗涤罢了,这些年少的也想盥洗一番。

赵佶、妻郑氏、赵桓、妻朱氏,四个人一路蓬头垢面的,渐渐都看得麻木了。今番得空盥洗一下,见露出了本来模样,面面相觑间,不禁都泪流满面。都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昔时金枝玉叶,今朝流徙囚徒。正应了后主李煜的话,“天上人间”。赵家灭了李氏南唐,李煜自江宁被擒,北行一千余里,死在汴梁、葬在洛阳北邙山。如今女真人灭了赵宋,赵佶父子也在北行,还不知要行几千里路,又葬身何处?

赵佶感慨涌上来,口占一首《醉落魄》,道是:

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

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

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

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

女真人猛安泽利,不耐烦地看着这四个人哭泣,厉声呵斥道:“耽搁了行程,粘罕怪罪下来,有你们受的!”

赵佶的第七子名唤赵栩,在朝时封为济王,颇有胆量。见泽利呵斥父兄,他便挺身站出,指斥泽利道:“即便是吾父不再是大宋皇帝,现受封‘天水郡王’。吾兄也受封‘天水郡公’。吾等嫡亲族人,仍是金枝玉叶!汝一个千夫长官,是何品秩,也敢对吾父兄无礼?”

泽利冷眼看着赵栩半晌,冷笑一声道:“什么郡王、郡公,那是粘罕拿来嬉笑汝的口辞。女真人只有谋克、猛安、勃极烈和都勃极烈四种官职。从未听说过什么郡王、郡公!现下你等都是奴婢,到了上京会宁府,你们各个都要分给上官府邸里,为奴为婢。还敢在此说什么金枝玉叶?一群亡国之奴罢了!”说完一挥手,冲上来数个女真兵卒,拿枪杆刀柄朝着赵栩一通乱打,登时血溅沙地。

赵栩甚是傲气,咬牙忍着疼,任他们打,绝不出声求饶。但其余的皇子公主们,连同赵佶、赵桓,都面露惊恐之色,没一个敢上前去护佑他。

当此纷乱之时,却见有十数个乡民推辆太平车子,载着一头煮熟的壮牛和数坛浑白酒水行过来。为头的乡民慈眉善目、恭敬有礼,跟泽利施个礼道:“闻大军过境,想必路途上肚里饥饿了。现备下牛肉酒水,请将就用一些。”

泽利也不推辞,拔出腰间短刀,竟自去车旁大块切肉只顾吃,又连饮五七碗酒水。吃得饱了,回头对赵佶道:“你也来吃一些,前面路途上再没酒肉吃了!”

赵佶将手撕着牛肉,吃了几口。便取过粗碗斟满酒水,退到池边慢慢饮着,仍是流着泪。

见赵佶吃不下,泽利便招招手,他身后的女真人一拥而上,酒肉到口正如风卷残云,吃了个落花流水。赵桓以下皇子公主皆眼巴巴看着,狂吞着唾沫,愈发觉得饥饿难当。那边赵栩躺在血泊里动也不动,无人理会。可怜凤子龙孙,锦衣玉食惯了。一朝江山倾覆,便想做个凡人,也是奢望。

天色将晚,一轮圆月升起来。却见一处断壁前转出一个先生,披散着一头细发,叩齿作法,捏诀念咒,把剑往北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须臾,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飞沙走石,撼地摇天。

泽利惊恐起来,拔出佩刀便待厮杀,却前面都是黄沙黑气,哪里见一个敌军?女真人兵丁都被这阵狂风沙尘迷了双眼,四下皆看不清。有心上马,寻人厮杀,哪知入腹酒肉里,竟有药性发作起来,便都瘫软了腿脚站立不住,连战马都乱踢乱跑,没在风里四散逃尽了。有诗

赞这场怪风道:

云生四野,雾涨八方。震天撼地起狂风,倒海翻江飞砂石。雷公愤怒,倒骑火兽逞神威;电母生嗔,乱掣金蛇施圣力。大树和根拔去,深波彻底卷干。风来惊鬼魅,沙起埋罗汉。

哪来的恶风?原来沙丘有个风口,不时吹起劲风。乔道清熟知天文,算准风来时辰,现身出来装样子作法“呼风”。再派手下喽兵在上风处洒灰扬沙,弄出弥天尘土来。

风起处,却见那十数个乡民都在身边擎出兵刃来,冲到这群昔年贵胄的身畔。一个壮汉上前背起赵佶,再有一个人背起赵桓,一个人背起赵栩,其余的人持刀护卫着,借着那团黑气遮挡,在残垣断壁之间转一转,便没了踪影。

为头扮作乡民跟泽利搭话的,便是圣手书生萧让。背走赵佶的,是神驹子马灵;背走赵桓的,却是神算子蒋敬;背走赵栩的,乃是玉臂匠金大坚。这场风沙,是乔道清尽五百人之力、筹备月余弄成的。还怕不保险,又在牛肉和白酒里下了蒙汗药。如此,这才一击即中。

十来个人背着赵佶父子,借沙丘宫残垣断壁的遮掩,一口气跑出十余里,来至一个土坡前,有数十棵板栗树。都累得狠了,只能停下来靠着树干喘息。

风沙渐渐止住了,月色现出来,洒一地清辉。乔道清整肃衣衫,来至赵佶身前,三拜九叩道:“蒙陛下敕封,臣护国灵感真人乔道清,护驾来迟,乞太上皇、皇上恕罪!”

赵佶也吃了些牛肉,还饮了酒,此时药力发作,昏沉沉地。闻听有人自称‘御封某某真人’,当时都是宦官们弄的鬼,他哪能记得此事,便随口道:“朕何曾封过什么真人?汝等将朕劫掠到此,敢是要刺王杀驾不曾?”

闻言吓坏了一旁的赵桓,哪知“父皇”在此刻犯糊涂?赶紧抢过话头道:“义士平身。汝等救朕父子三人脱险,立不世之功绩。待来日定然从优封赏!”

乔道清先被赵佶言语冷落,心中便恼怒了。再闻赵桓之言,也不令他满意。便跳起身再道:“臣等自鞑虏手中将汝父子性命救下来,再造之功,便封疆裂土位列公侯,也不为过罢。”

赵桓毕竟做了一年多的皇帝,也习练了一些权谋。听了乔道清言语,即刻改口道:“今爱卿立不世之功,该当封王爵。却才见爱卿道法神奇,呼风唤雨,便封作‘灵感法王’,在朝做‘护国天师’,位列三公之上。”他一个亡国之君,身陷囚徒之境,此刻封官许愿,也只是动动嘴而已,惠而不费。

乔道清闻此言,略觉满意。正待指挥众人起身,继续逃亡。哪知这封赏却惹恼了赵佶,他挣开马灵的搀扶,对赵桓咆哮道:“朕一生

修道,才敢自称‘虚静道君’。汝黄口小儿,便敢封这厮做‘法王’?眼里还有君父在吗?”踉踉跄跄凑过去,对赵桓劈面一掌,打得清脆响亮。

赵桓被这一掌打得懵懂了。待缓过神来,在“臣下”面前被掌掴,乃是奇耻大辱,积攒十数年的怒火登时爆发出来。霍地站起身,指着赵佶吼道:“汝宠信奸佞蔡京、王黼、朱缅,掏空国库;给童贯那个宦官封王,纵容其擅启边衅,才引来女真番兵。战端一起,汝却逃去江南,丢下个烂摊子给朕收拾。朕在汴京抗敌,汝竟然在江南截留资财兵马。汝是要再立个朝廷,跟朕划江而治么?”

赵佶在赵桓面前豪横惯了,哪曾见过他如此“指斥君父”?药力尚在,头脑也不清楚,扬起手还想再打赵桓。

萧让看不过他父子反目,更见不得有人“欺君”,哪怕他是“太上皇”。便起身横在赵佶身前,令其打不到赵桓。

赵桓说得激动,喘息几口气,再道:“朕招汝回朝颐养,汝便该清心静修。哪知回来这数月,汝一直干涉朝局,培植私党,靡费钱粮。这江山权柄既然给了朕,汝岂能反悔?汝闹得汴京城里,政出两门,天有二日。女真人打来,焉能不败?祖宗江山被汝败坏,却要朕来背这亡国骂名!”

赵佶反唇相讥:“看你用的术士,不是郭京误国,汴京哪能陷落?”

赵桓针锋相对:“不是你阻住西南勤王之师,汴京岂能是空城?”

见赵桓如此说,厉声回口道:“朕是父!子须敬父。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赵桓毫不示弱:“朕是君!父亦是臣。天下哪有欺君的臣?”

乔道清心知众人还在险境之中,命在顷刻之间,哪里有暇在此争吵,遂擎出锟铻铁剑挥舞着,对犹在争吵的“太上皇”和“当今皇帝”喝道:“此刻却是贫道做主,逃不逃得性命,是贫道一言而决。汝二人且闭口!”有诗为证:

明君慈父与贤臣,莺飞在天水映云。

狂风袭来黄沙乱,水溅莺云怎为尊?

赵氏父子俩见到铁剑,纵使心头恼怒,也都知趣地闭住了嘴。乔道清心知赵桓的封赏只是个画饼。他还要趁机落下一句实卯。便对赵佶道:“天子所言不差,太上皇今后正该清心颐养。不必再让俗事劳心了。”赵佶看在铁剑的面子上,也只得点点头,“嗯”了一声。但心有不甘,口占七绝道:

九叶鸿基一旦休,猖狂不听直臣谋。

风尘万里为降虏,故国悲凉玉殿秋。

众人见命在顷刻,他还有闲心吟诗作赋,纵使此刻再有悔意,早就于事无补了。都转过脸不去看他。乔道清再对赵桓道:“若今日得

脱险境,天子回銮,振臂一呼,大宋中兴有望。至不济也可保有东南半壁江山。那时从龙之士云集,贫道可不愿看到,有后来者位居贫道之上。是故,请天子此刻依允,给‘国师’之上,再加‘九锡’。若陛下允了,咱们君臣即刻便冲杀出去。”

萧让、蒋敬两个闻听乔道清竟逼迫赵桓允诺“加九锡”,实在是听不下去。金大坚还懵懂着,不太明白这“加九锡”是何物。便听萧让对乔道清怒斥道:“王莽谋西汉,先邀九锡。曹操篡东汉,亦加九锡。俺以为你这厮真心救主,怎知你包藏祸心,图谋天下。萧某耻与你为伍!”

赵佶此刻也按不住怒气道:“原来你这厮有谋逆之意,朕却不稀罕你来救护。便被女真人掳了去,还可亲人团聚。若从了你,朕父子便成了你的晋身之阶,最后必死无葬身之地!”

乔道清被戳破了心头事,恼羞成怒道:“尔两个亡国罪人,安敢不从于吾?若不允诺,这沙丘便是你父子的坟茔。也好过你们客死北国,羞辱你赵家祖宗!”手中铁剑再挥起来,在半空中乱舞。

马灵因赵桓口里只封了乔道清官爵,却不曾提及自己,心里正别扭哩。见乔道清挥剑,便也擎出短刀来比画,思量壮其声威。

却不料身后赵栩看见,以为马灵要持刀“弑君”,不顾满身伤残,竭尽全力,照着马灵背上一推。马灵冷不防被推,朝前踉跄几步,正与乔道清撞个满怀。可煞凑巧,二人手里短刀、铁剑,都刺到对方身上,刀入腹、剑入胸,便相拥着倒了。各自挣扎几下,都不动了。

事起仓促,观者都惊得呆了。还未待他们回神,只听得树林外传来刀剑磕碰及喊杀之声,由远而近。须臾,便见有火把照进这片板栗树林里来。

原来那阵风已经停了,扬沙也不再升空,女真人醒过腔来,泽利便带人来追赵佶等。那些撒尘扬灰的喽兵略略阻隔他们一回,却哪里是女真悍卒的对手,拈指间便被杀散了。

泽利愤恨得如疯牛一般,砍杀得浑身溅血,手里弯刀都染得红了,当先冲到那片板栗树林里,却将萧让、蒋敬、金大坚和赵佶父子三人堵个正着。

蒋敬见女真人杀过来,心知此番已断无生机。挥刀便冲上前去,与泽利搏命。“神算子”岂堪弯刀劈?他那一点武功,实在不够上阵。斗不到三合,被泽利一弯刀剁在肩颈上,登时爬不起身了。

萧让和金大坚相互看一眼,便各挺手中短刀奔去刺泽利。这两人一丝武功都没有,也不指望能赢他,临死前哪怕在这女真人身上划一道血痕也好。可惜弯刀无情,血色闪耀处,“圣手”“玉臂”皆落在尘埃之中。

三个人却好倒在一处,血泊也洇做一滩。平素都牙尖口利,此刻

再道不出一个字。怪的是,这三人面上都现出笑意来,满脸血污中各露出一口白牙。昏黄的火把映着,任谁看着,都觉得惊骇。有诗为证:

壮哉水泊三书生,笑洒热血涤沙宫。

手无缚鸡回天力,耳听报国济世声。

敢效荆轲蛾扑火,何惧鞑魔落魂钟。

湘楚气韵惊鸾凤,齐鲁风骨傲鲲鹏。

泽利斗杀了三个书生,又挥刀砍向其余的宋人。哪有一合之敌?没一盏茶的工夫,林中还活着的宋人,便只剩下赵佶父子三个。

女真军中法度严酷,似此押解途中出了纰漏,若赵佶父子真个逃去了,他这一个猛安的军卒,押送失利,皆不得活命。却才泽利已经吓得魂飞天外了。此刻见追回赵佶父子,他这条性命堪堪保住了。莫大的恐惧化作了无穷的愤怒,便是杀了许多人,这股火气兀自未消。

泽利举着弯刀,面目狰狞,一步一步逼近赵佶。那刀上沾着的鲜血,还在不住地滴着。赵桓见泽利逼过来,赶忙将赵佶挡在身后。此刻已没了“太上皇”和“皇帝”,只有父亲和儿子。生死关头,天良乃现。

有分教:飞鸟已脱桎梏去,聒噪争执又入笼。

毕竟赵佶父子被乔道清、萧让等人在沙丘设伏相救,不曾走脱,重又遇险。性命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