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你直接说是啥行吗老弟。”
“越剧。”
“粤剧啊,诶,那个梅兰芳的那个相好的,孟小冬也是学你们越剧的吧。”
“......”
“是不是啊?”
“不知道。”
“这都不知道?诶,你老家是广东的吧?”
“不是啊。”
“不是,那你这个粤剧怎么唱,是不是得先学粤语。”
“为什么学越语,什么越语?”
“你傻呀,你不学粤语怎么唱粤剧。”
小孩真的是被商嘉木给问懵了,商嘉木看着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也没找到该怎么解释,真被,怪不得挨吵呢。
商嘉木有意逗他,这样来来回回跟他胡说了一通又问:“你知道钢琴教室在哪儿吗?我妈是这儿的老师,你别这么看着我呀,我真是来找人的。”
小男孩瞥了他一眼半信半疑,但还是详细的说明了钢琴教室的位置,商嘉木闻言连忙道了谢,匆匆跑出去,走出门后又回头撂了一句,“别再哭了老弟。”
“就没哭。”小男孩擦擦鼻涕,小声嘟囔道。
商嘉木跑到钢琴教室还是没找到母亲,垂头丧气准备离开,在楼下跟领着学生上楼的谭欣撞了个正着。此时他耷拉着脑袋在办公室挨骂。
“你说说你,多大的人了,一点事都不会办,一出门不是忘东就是忘西,白长这么大个子一点心都不操,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你说说你浪费多少时间,耽误多少功夫,你离高考已经很近了,难道就没有一点紧迫感吗...”谭欣一边翻着书柜找东西一边唠叨,说着还不忘回头瞪一眼。
商嘉木对母亲的说教真的是耳熟能详。他还记得自己刚上小学的时候,第一次经历期末考试,当时母亲骑着自行车送自己上学的路上问自己马上要考试了,心里紧不紧张。刚上一年级的熊孩子怎么可能知道紧张,自然是实话实说不紧张。就那个早上,商嘉木被母亲的一通输出怼蒙了,为什么不紧张,怎么就不紧张,马上就要考试了,别人家的孩子连夜复习,饭都吃不下,怎么就你一点考试氛围都感觉不到,我怎么生了你怎么个不知道上进的小崽子云云。因为这一出真的是让商嘉木记忆犹新,所以在第二次考试前母亲问他的时候,他斩钉截铁的回答,紧张。然后又被怼了个半死不活。现在知道紧张了,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平时那就不能多学一点,写个作业都得三请四请,什么都不会怎么可能考试不紧张,谁谁谁家的孩子,平时学习不知道多努力,人家考试跟玩儿一样轻轻松松,你呢!
打这以后,每逢考试后无论谭欣再怎么旁敲侧击探商嘉木的口风,他坚决不张口坚决不说话,我就不告诉你,爱咋咋地。
好不容易从母亲那里脱身,商嘉木可算松口气,拿到了钥匙不说,还要到了餐费再顺走一个苹果垫垫肚子,可以撤退了。
在往大门处走的路上,商嘉木远远看到了那个旧楼,临时起意,决定再去看一下。
果不其然,那孩子还在。商嘉木隔着玻璃隐隐看到了在幕布后侧蹲着的那个小小身影,不会又哭了吧,都哄过了还能接茬哭呢。好像真的又哭了,商嘉木隐约看到那小子抬手擦脸的动作。这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商嘉木悄悄进门,蹑手蹑脚走上台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蹲下,咳嗽了两下,小男孩飞快的擦脸然后扭头瞪着他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专门来看你来的嘛,怎么的又伤心呢,你跟哥说说,到底多大点事,哭两集了,电视剧的哭戏也没那么长。”
“不要你管。”小男孩好像没跟上商嘉木贫嘴的节奏,硬邦邦的回答。
“你看,你不是学戏的嘛,你哭那肯定跟学戏有关系。是不是学的挺难的。”商嘉木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说道。
小男孩轻轻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
“是不是学不会又挨骂,学会了又练不好。”
小男孩瞪着眼睛看着他,半晌又点点头。
“这个东西吧,你要先理解,理解了就好学了。”商嘉木满嘴跑火车,至于怎么理解他知道个屁,这话是他现在的班主任成天骂他的时候说的。
商嘉木看那孩子瞪着眼睛瞧着自己,便接着说道:“你看,你们这学戏啊跟学功夫差不多,刚开始都挺难的后来就容易了,那个电视上的,那个武打明星,原来都是体校啊戏校的学生,练几年功夫练得好了,什么高难度动作都能做,就跟那电视剧里的飞檐走壁轻功之类的差不多,不需要什么防护措施就能从楼上跳下来。你知道成龙吗?”
“知道。”
“他原来就是学戏的,后来去拍电影了。他厉害吧,我看电视上说了,他拍电影都不用吊威亚什么的,跳楼都不系绳子。”商嘉木说着说着,看到这孩子一副很想听下去的样子来劲了,没完没了吹嘘自己小时候如何如何厉害,爬墙上树如何如何神乎其技,要不是怕耽误上学什么的早被国家队选走了。
说到兴头上,把兜里的苹果塞给小男孩,整整衣领,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说道,“来吧,让你看看,不然以为我哄你的。”
旧楼紧挨着围墙,商嘉木看看两边的距离,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把住墙头,后脚一蹬轻松立在墙上,回头对小男孩说:“我走了啊,下回再来找你玩,诶,那苹果洗过的,可以直接吃。”说完,为了彰显自己的翻墙能力,直接从墙头一跃而下。
落地还没走两步,哎呀一声,这才想起自行车搁哪了?
叶风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孤独瘦弱的孩子寄养在外婆家,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外婆总会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就像在家里厨房发现一只老鼠那样的眼神,有点厌恶。小小的孩童还不知道这是寄人篱下,只会少说话,少吃饭,尽量躲起来不让人发现自己的存在。再大一点到了上学的年纪,她会听到不一样的风言风语,镇子上的孩子们常常聚在一起玩耍,会在她路过的时候喊,喂你爸爸呢。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随之而来的哄笑让她加快步伐匆匆逃走。起初她会回家问问外婆,而外婆告诉她,她没爸爸,她是在镇上的垃圾站捡回来的,有时候又说她是从大树下面捡回来的。她那段时间真的以为自己就是没人要的孩子。可是妈妈对她很好,虽然并不常常见到,但是只要是听说妈妈快回来了,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那种期盼已久的幸福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只要妈妈回来,她所有的不开心都会忘掉。
叶路平曾经是这个镇子上最漂亮的女孩。白净高挑,学了多年的戏,神态间更多了些英气勃勃,那些年上门说媒的人几乎能把家里门槛踏平。她是见过世面的,在省城的剧团里有正式工作,有编制的那种,怎么可能看得上老家那边平凡老实的男人呢,女孩子嫁人嘛,自然是要嫁到城里的。正值改革开放的年代,传统的戏曲文化受到的外来流行潮流的冲击,几乎要一蹶不振,港台的流行歌曲充斥了大街小巷,录像厅歌舞厅卡拉OK店几乎是一夜间爆红,时代的弄潮儿聚集在这里,享受着改革开放带来的第一波红利。
剧团里的工作变得越来越少,青年人禁不住诱惑,纷纷给自己找了第二份工作。叶路平凭借着先天优势,偶尔会跟同事在舞厅驻场挣点外快,那时候邓丽君、李小龙、狄龙几乎是所有青年喜欢的对象,叶路平也喜欢的。她会跟姐妹们在舞厅开场前偷偷用录像机看借来的录像带,会在剧团里休息的间隙偷听流行的歌曲。新时代来临几乎打开了所有人的视野,青年人疯狂的追逐富裕的生活,富裕带来的享受刺激着他们所有的感官。叶路平就是这个时候遇到那个男人的。她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放下负担,找个人依靠活得轻省些,不会再频频接到要钱的电话,不用再过着侍奉寡母抚养幼弟那种紧巴巴的日子了。
直到那个人消失掉,听说是去了香港还是哪里追求自己的理想了。那时候叶路平已经怀孕五个多月,在租来的房子里听到这样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她所有的前途在这一刻都不存在了。辞了工作,带着所剩无几的存款,叶路平悄悄的回到乡下并生下了叶风华,她的母亲曾想办法用药堕下胎儿,只因月份太大,怕会引起一尸两命,没有哪个医生敢招惹这样的麻烦,叶风华才得以出生。仅仅是刚断奶,还未满周岁的时候,叶路平就匆匆离开家去了广州打工,毕竟还要生活啊。
母女俩过起了一年也见不到两次的生活,就这样苦苦煎熬着,直到外婆要给舅舅张罗婚事,告诉叶风华,她不能再呆在外婆家了,因为舅妈一来,外婆家就变成了舅舅家。舅舅结婚的当天很热闹,还有很多好吃的,人来人往,吹吹打打,撒了一地的喜糖。叶风华趁别人不注意,偷偷的蹲下,捡了一块糖就跑出门去,跑了好远,跑到桥边没人的地方才撕开糖纸塞到嘴里。真的好甜。
叶风华以为自己会很快被妈妈接走,但是等了很久,直到表弟出生了妈妈才回来。很久之后叶风华总算知道,舅舅和外婆之所以又容忍她住下去,是因为舅舅的结婚钱全是妈妈给的。可是即便离开了外婆家,叶风华也没有等到能跟母亲待在一起的生活。她住校了,在一所比镇上的学校大了不不知道多少倍的学校,有好多好多人一起住在这里。只要不是放寒暑假,她就一直在那里待着,后来就算是放寒暑假,她还是在那里待着,妈妈只会偶尔来。
这时候的叶风华身边再没有一个亲人了,她真的害怕,她甚至开始想念外婆,觉得待在外婆身边也许会心安些。她哭着给妈妈打电话,妈妈拒绝了,给外婆打电话,外婆不耐烦的挂断,她还要去带孙子。不甘心的叶风华最后一次哭着告诉妈妈,说我想跟你在一起时,叶路平再也忍不住了,在电话的那头泣不成声。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啊,怎么会不心疼呢,不是逼不得已,怎么会让骨肉分离呢,只是她真的做不到啊。为了生活,她拼了命的做事,她在外面什么苦都吃,什么罪都受,只求能给叶风华一个家。
外婆也曾经劝过,让叶路平找个有钱人嫁了,偷偷把叶风华养在外面,再过几年年老色衰了,有钱人可看不上。叶路平则暗暗发誓,绝不嫁人,累死也不要让叶风华受这种委屈,就这般苦苦支撑多年,直到叶风华长大成人。
丁点大的女孩子在学校里,瘦弱矮小说话低声细语,无论何时脑袋总低着头看地面,这样的孩子一般都是被欺负的对象。那时候的欺负也是有所收敛的,老师们发现后,也是敢上手管的,叶风华在一定范围的庇护下并没挨过打,但是会被经常弄乱课桌和宿舍,有时候文具盒里的笔也会遭殃,落得个两半截的下场。这些事情叶风华都可以忍,直到同学们发现了她的秘密,喂,你爸爸呢。
这让她不知道如何作答,是没有吗,还是死掉了呢。她不回答的时间久些,大家就会开始议论,各种猜测各种流言蜚语也是满天飞,刚开始她会哭的,再后来她就只能躲在被子里流泪了,她不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爸爸,甚至从不曾问过妈妈一句关于爸爸的事,她不想在母女俩短暂的相处时间里让妈妈伤心为难。
在学校刚刚开始接触戏曲的时候,她完全没有基础,她真的什么都不会,甚至就没怎么听过。以前镇子上热闹的时候是有戏班子来的,她那个时候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她就不愿意从那个地方经过。这样一来,她变成了全班同学戏谑的目标,动作她做的不好,唱腔她不会发音,老师可以不厌其烦的教导,可同学们会学着她的模样搞笑,他们没什么恶意,就是觉得好笑。
叶风华除了努力练习,没有别的办法。老师对她很好,会单独给她加课,只是学戏真的好累好辛苦。反复唱不对会被老师骂哭,学翻转武打动作找不对发力点会摔伤,那段时间,她身上总是能看到一片一片的淤青,跟着老师学水袖,这种高难度的动作更是让她甩脱了胳膊,老师吓得赶紧抱起她去医院,边跑边说她笨。
笨怎么办,加练呗。放假的时候,同学们有出去玩的,有回家的都不在学校,她会偷偷地去练习,反正她也没地方可去。排练教室锁门了,她会去大礼堂练,那里僻静少人舞台宽敞,一年也就使用一两次。她经常来这里,除了练习,也会躲在这里哭,在这里即便哭的声音大些也没人能听见。
就是这个时候,她遇到的那个大哥哥。高高的个子,自己跟他说话非仰着头不可,说的普通话,清澈干净的眼睛笑起来很温暖。他突然的出现,叶风华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只盼他赶紧离开吧。谁知道,这大哥哥反倒是自己玩起来了,拿着自己偷偷放到这里的道具瞎比划,眼看他就要走过来了,叶风华情急之下先开口制止,想把他糊弄走了再说。哪知这大哥哥不仅不走,还跟他罗里吧嗦的说了好多,最后叶风华才知道他迷路找不到妈妈了,为了让他赶紧离开,叶风华认真指明了路线,见他走掉可算松口气。
哪成想,她刚练完一轮坐在台子上歇会儿,那大哥哥又来了,这回还塞给她一个苹果,告诉自己电视上的明星都是唱戏的,练得好了能飞檐走壁,说完还死活拉着自己去看他表演翻墙。不知道是不是墙太高,又或是地面不平,当他跳下去的时候,叶风华好像听到了哎呀一声,看样子不是摔了就是崴脚呗。
叶风华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抬手咬了一小口苹果心想,这家伙翻墙姿势真不好看,比电视上差远了。